盧躍剛|災難報道:突破禁忌,報道真相

Print More
本文為“壹起社會研究中心”主辦、“壹基金”作為公益支持的“2015第四屆全國公益•媒體年度交流會”上的嘉賓發言稿,全球深度報道網(GIJN)獲得授權轉載。
Screen Shot 2015-06-05 at 5.27.48 PM

盧躍剛 作家、知名媒體人

什麼樣的災害信息有人關心?我們為什麼會關注災害信息,它觸動了我們心靈當中的哪些部分?對於這個問題,新聞界的回答很簡單,首先它是不是新聞。

新聞現在發生了變化,自媒體的出現使之發生了變化,即被分類、被結構化、被多元化。單一視角、新聞媒體精英主導新聞的時代結束了。所以說,我們現在要考慮採取什麼樣的工具,利用什麼樣的分類來傳播新聞。這個問題不是今天的主題,不展開說。

對NGO而言,要知道媒體想什麼,結構性的、分類性新聞指的是什麼?新聞在社會常理或制度限制里是逆反的,只要是逆反的就可能是大新聞。這方面需要NGO人士跟媒體人多溝通,好新聞、大新聞是在溝通里發現的。

我明天要講到NGO的公共性問題。根據我的觀察,壹基金這樣的NGO做了很多工作,這些工作在我看來,對中國社會的建構無論是微觀,還是中觀都有重大意義。畢竟我參與了雅安地震災後重建的全過程,之前也參與執行了汶川地震災後重建的一些NGO項目,抵近持續觀察到了一些現象。

今天,我講的題目是,我們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一直討論的大命題:新聞記者秉持什麼樣的職業標準,按照什麼樣的行為準則行動。


(一)災難報道:突破禁忌,報道真相

要討論災難報道倫理問題的困境,其最大的困境是能不能報道。在中國語境下實現八個字——“突破禁忌,報道真相”,這是災難報道倫理的第一點。

在中國語境下行動,有普適的意思,也有中國語境下的意思。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我參與了1987年大興安嶺火災(總編室夜班一版編輯)、1991年華東水災、1998年大興安嶺火災、1998年長江流域水災、2003年淮河水災、2003年SARS、2008汶川大地震、2013年雅安蘆山大地震等自然災害報道。

在中國討論災難報道的倫理問題,最大的困境是能不能報道。每個記者到現場去,第一是看,第二是進現場。看到什麼?報道什麼?就是實物實景。就其性質而言,記者在判斷新聞的時候,進入災難的時候秉持什麼標準。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今天我這個題目是從兩個層次來講的。第一個層次,在中國語境下實現八個字——“突破禁忌,報道真相”。這是災難報道倫理的第一原則。因為沒有真相,其他什麼都免談。連及時傳播災難信息並進行有效的救助都沒有,不要說認識災難原因,更不要說一整套的社會救助、減災防災機制的建立了。

壹基金李健強剛才講了海原地震和關東地震引起社會反思之別。日本是現代國家,有着高度發達的社會治理體系,對人類危害有着快速反應,東亞國家減防災這套意識是從日本開始的,這說明了社會發育或現代文明發育的程度。

我明天會講到從大地震也好、水災也好、火災也好,所有社會自然災害的不可抗力,社會是如何反應的,反應到什麼程度,效果怎樣。這是另一個層次的問題。

還有一個層次就是倫理悖論。我們說的倫理悖論是指什麼?我們經常討論從越南的佛教徒自焚抗議到埃塞俄比亞大饑荒那幅“禿鷲與瀕死兒童”的照片,此時在現場採訪的記者有雙重角色,作為人的角色和作為記者角色,這就出現了倫理衝突,我把它叫做“職業倫理”與“社會倫理”的衝突,相當於韋伯所說的“責任倫理”與“政治倫理”的衝突,即作為一個記者的存在,同時也作為人的存在,專業選擇和人性選擇之間的悖論。

後邊這個問題是一個普適問題。我們現在報道的裡邊有,我本人也遇到過,但是相對於我提的第一個問題,我認為它分量稍輕,或者我們遇到的類似衝突沒有那麼多,因為那個問題在我看來是個體人文價值高度自覺,對人的生命高度尊重、珍視的一個社會整體的反應。

而我們現在處於轉型社會,一個比較幼稚的社會,有類似悖論,但是沒那麼突出。我們突出的問題是能不能報道,報什麼,遇到問題怎麼辦,怎麼規避政治風險,打擦邊球。

比如1987年大興安嶺火災,我作為中國青年報總編室夜班一版編輯,一個月看不見前方火災現場的稿子,大火燒得全世界都知道,主流媒體看不見,燒了一個月以後才有報道。我們刊發的《紅色的警告》、《黑色的詠嘆》、《綠色的悲哀》三篇特稿轟動全國,雖然報道全面突破了禁令,但是總結起來,也是後補的、總結性的、觀念性的,而且是觀念先行的報道模式。

最後從法律上而言,當時被批評官僚主義的林業局長案子都翻了。報道是有問題的,政治正確,政治性遠遠大於法治觀念和現場真實,以社會的流行觀念比如“改革”、“反官僚主義”去套報道災難原因,彌補缺乏現場報道、信息不充分的缺陷。

u=3982256412,1487838115&fm=21&gp=0

圖:1987年5月6日至6月2日在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發生特大火災,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森林火災,又稱為“無聲的戰鬥”。

1991年華東水災,我當時被報社委派中觀協調報道,飛到長江和淮河流域。一下飛機就開始報道,但是也非常有限。很多重大的新聞,不準報道。剛下飛機就接到了中宣部的“八不準”——不準報道災情,不準報道疫情,不準報道為什麼……那去報道什麼?

當時的中宣部某副部長是老左派,他在通氣會上講,記者沒事生事,為什麼要去拍淹沒的民房,為什麼要拍凄慘的畫面。我一聽到傳達,就在電話里大罵,國內部負責水災報道的副主任楊浪很有意思,害怕我罵人的內容外泄,做了一個決定,把我們之間的討論內容從值班記錄本刪除。我們在電話里討論的,就是我今天演講的內容——新聞專業主義倫理問題。

Screen Shot 2015-06-05 at 6.41.59 PM
圖:1998年長江特大洪災

 

1998年長江、嫩江、松花江大洪水,上面規定了一些專有名詞,比如說“管涌”,出現管涌,報道時,只能說“出現險情”。“管涌”,就是洪水從大堤底部湧出的險情。管涌大,叫“重大險情”。故意模糊災情,限制報道的準確性,誤導公眾的準確反饋。

還有,不準報道大堤決口,特別是長江大堤決口不準報道。當時《人民日報》有一篇報道吹噓九江市防洪做得好,說“九江固若金湯”,挺長的一篇馬屁報道。這篇報道發表沒幾天,長江九江段大堤決口。

這是1998年長江發生大洪水時最重大的新聞。中青報發表九江決口新聞是攝影記者賀延光寫的。天大的新聞,當天央視不報,江西、九江所有的新聞媒體不報!傷天害理。中青報見報第二天央視才報,第三天江西、九江的新聞媒體才跟着報,九江城洪水滔天已經三天了。

突破禁令,九江長江大堤決口是一個標誌,中青報第一時間現場報道是一個標誌。所以當時有一句流傳甚廣話:大洪水衝破了九江長江大堤,中青報突破了水災禁令“大堤”。雖然前期我們已經發了一個星期的水災獨家報道了。

報與不報,在禁令面前,對於記者,對於報社,是非常重大的考驗。為了九江長江決堤報道,中青報負責報道的副總編在中宣部寫了三次檢討過不了關。當然,一個月後形勢突變,賀延光的報道獲得了“九八大洪水”報道的特等獎。

Screen Shot 2015-06-05 at 6.42.13 PM

圖:2003年SARS事件

 

2003年SARS事件,最早先是南都開始報道,瘟疫接着往北走,北京已經泛濫成災了誰都不知道。我有一個朋友的老婆是北京一個區防疫站的,說她供職的防疫站接到的被確認的SARS病人已有十多個,而媒體裡面沒有一個字。

為什麼說胡舒立真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好的記者、編輯,在歷史轉折這一刻,她做出了決定,她領導的媒體《財經》首先刊登SARS的消息,突破了禁令,維護中國新聞界應該有的專業主義倫理和職業尊嚴。《財經》報道後,緊接着美國《時代》周刊,再往下就是《三聯生活周刊》,全面、充分地報道了SARS。

禁言、突破、挨批、否定、肯定、再否定、再被肯定,一篇好的災難報道,都會經歷這樣的輪迴,這個過程對於一個成熟媒體或者負責任的媒體而言,作為成熟的記者或者有抱負有追求的記者而言,我認為就是不斷堅守新聞專業主義倫理的過程。

這是我們討論問題的前提。無論我們有失誤還是成功,我們是有案可循的。SARS是1949年以來中國遭遇的最大的一場瘟疫。作為世界的一種新的病毒,我們專業知識不具備。

我花了大工夫,在家讀了一個多星期的世界流行病史,讀完一下就明白了。第一是找到病原體,第二是病源隔離,第三是了解已有治療手段是否有效及是否發現了新的有效治療方法。結論是:人為製造的恐怖,包括向公眾封鎖信息,遠超過了瘟疫本身對人類的威脅。這樣的話,我們就能制定科學的報道策劃,配置報道資源。

 

(二)災難報道:專業倫理優先

中國社會最大的問題是拆解社會、破壞社會,使得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不像專業人士,專業沒有標準,不以維護這個專業的倫理成為有所作為的恪守準則,這是我們社會的病根所在。

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有一個演講,標題是《沒有分工就沒有正義》,就是講分工理論支持的專業主義倫理問題。正義跟專業分工掛鈎具有最原初的意義,是柏拉圖建構的。柏拉圖是正確的。

中國社會最大的弊端是拆解社會,破壞社會分工,使得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不像專業人士,專業沒有標準,沒有專業倫理來約束人的行為。

比如SARS,首先是專業問題,即流行病學的問題,傳染病學的問題,其次才能是其他的問題。防範它,認識它,人類沒有經驗。這是一場人類社會與自然界的戰爭。

觀察廣東的措施,北京的措施,4月20日開始公開報道,我認為一個月的時間,即5月20日以後疫情將會得到控制,患者曲線會持平,然後逐漸下滑。我這個判斷說出來,很多人包括我的同事取笑我,因為那時正是恐慌高峰,北京空城,全國圍追堵截北京人。

我判斷的依據很簡單:1、病原體已經發現並被命名;2、北京小湯山隔離醫院建立,已經實現物理隔離;3、鍾南山在廣州中西醫結合,已經有臨床治癒案例,北京的相關醫院也有臨床治癒案例;4、持續上升的患者曲線,是因為前期患者沒有得到有效統計,或一些病人沒有得到確證所致,當然也有新增患者。

人類歷史上有一套預防社會瘟疫的方法。我們批評政府的時候,不對的是什麼,對的是什麼,這是一個科學問題,專業問題。專業問題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新聞專業,一是流行病和瘟疫的專業知識。

從正義的角度,災難報道的第一條原則,必須是也只能是“揭示真相”。怎麼報,是另外一個問題,再討論。

第二個問題,災難報道現場,社會倫理與新聞職業倫理髮生衝突的時候,我的觀點:職業倫理優先。

我的理由很簡單,一家媒體派出自己最優秀的記者,赴災難前線採訪、報道,媒體在這個時候為你最大程度地配置了資源,對於媒體而言,它只有一個要求,寫出一流的報道。因為廣大的讀者、觀眾期待着一流的報道。

這是個多維度的問題,實現職業倫理的過程,是一個結構(各種資源的配置)、一個流程(新聞生產的每個環節),不是單純的記者個人表現。這跟社會有關,跟媒體有多重功能多重屬性有關。媒體,既有社會公眾性,也有企業私利性。

我們看到很多案例很悲慘,特別是埃塞俄比亞的案例,拍《蘇丹的飢餓》的那個記者後來自殺了。我分析這個案例,有“道德自責”的情景。

Screen Shot 2015-06-05 at 6.42.23 PM

圖:曾獲得過普利策獎的攝影作品《蘇丹的飢餓》

 

自然災難的報道,也會給報道者帶來嚴重的心理問題。汶川地震後,南方都市報2008年在人大做過一次災害報道的論壇,我有一個發言,主要內容是呼籲建構“災害心理學”,包括回答2008年很多記者看到災難現場以後的悲痛欲絕,被摧毀了作為這個職業的合理性或者作為人的合理性,即所謂“災害心理創傷”,包括災民的生活。但是,我的呼籲,心理學界的回應是非常微弱的。

災害心理在我看來是一個理論,並不僅是一項簡單的工作,不是實務,是理論。研究不同族群,不同地區,不同國家,在自然災害面前的社會心理反應機制。包括新聞記者,我讀了很多案例,在2008年汶川地震報道之後,有記者看到現場後心理崩潰,心理學家也有跟記者談,也有記者因此辭職。

對於第二個問題,今天尚未定論。不過,在我這裡:職業倫理優先。

 


會場嘉賓討論摘取:

破壞社會與拆解專業帶來的後果——

龍科(原《中國財富》主編):

非常感謝盧躍剛先生的演講,我是第一次聽盧先生演講,以他業界的經歷,始終秉持他個人作為人的專業體驗過程。我個人覺得非常受益,接下來這個時間大家可以跟盧老師對話,把你們的問題拋出來。這個主題非常有開放性,而且可以跟我們每個人聯繫起來,我們談到倫理的時候它不僅跟人有關,而且跟我們從事的工作有關,是帶着某種信仰、文化和體驗的過程,這樣的過程當中大家一定有想表達的。

王天定(西安外國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盧老師剛才講的中國社會的病根問題,我也有一個觀察,咱們中國現在沒有哪一個職業能夠真正讓人尊敬,可能很多職業讓人很羨慕,但是發自內心讓人尊敬的專業沒有,為什麼中國社會會這樣?

盧躍剛(作家、知名媒體人):

這是一個政治哲學問題,因為它確實涉及制度結構和統治方式。我們在現實中能夠看見,就是當教授不把好教授作為標準,當醫生不把好醫生作為標準,當記者不把當好記者作為終身追求目標,當法官不可受法律而是聽命於權力……法官涉及正義,教育涉及人心,新聞報道涉及歷史,醫生涉及人的生命,都是社會最重要的部分出問題。後來,我們發現,讓社會碎片化是一種控制方法,從社會轉型看,從歷史角度來看,他們肯定認為這是有效的,我剛才講了破壞社會和拆解專業帶來的後果很嚴重,即社會的潰敗。現代社會有一個基本特點,它是由一整套的政治、經濟、文化建構起來的,無論從社會治理結構理論,還是社會分工體系,都是現代社會的標誌。根本不用討論,是不是好記者一眼便知,是不是好醫生一眼便知。可是好教授呆不住,好醫生呆不住。為什麼?

為什麼社會出現了巨大的結構性的制度性的逆淘汰。從分工理論來講,如果沒有分工,沒有社會治理的專業的行業的自律分工這套體系,就不可能存在社會良善。這是肯定的。

胡舒立討論《新快報》陳永洲案時,提出第一點就是“自律”。沒有糾錯機制,沒有龐大的同業制約,或者沒有標準,有標準也不穩定,那麼整個社會的環節是松扣的,是可左可右的,是可正可反的,是可黑可白的,充滿了不確定性,而不確定性或故意製造不確定性就是當今社會治理的真正病根。

劉萬永(資深媒體人、《仟言萬語》創始人):

我想問一下盧老師,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我覺得這兩年來關於媒體的爭論特別多,比如馬航,記者說是不是要到現場去?你去採訪,到現場就是到酒店,家屬在那裡,拿着照相機攝像機採訪是不是造成二次傷害,這個爭論就很嚴重,業內某些報道就會出現爭論,比如後來龐麥郎的報道,報道會分成兩撥,這是為什麼?

盧躍剛(作家、知名媒體人):

我有微博,從來不寫一個字,微信上來以後也非常勉強,但是我上了微信以後,整個把我對中國社會、中國鄉村和傳統這塊的東西一下看清了。原來我對這些新工具完全是排斥的。我的新聞專業主義標準是原教旨的,總體而言比較保守。我認為故事是猜不出來的,一個故事要寫出來,當下人類的行動還很難用千里眼順風耳的方法來完成一次有效的、真實的、有細節的訪問。第二,從人類思維方式來講也是這樣,有些問題片刻可以反映,一些問題要一系列的碎片連成,這是一個過程,一個時段,而不是一個切片。

實際上,在這個思考的過程,也需要有一部分人認真想清楚一兩個問題,在我看,一生想清楚一兩個問題已經非常不得了,而這一兩個問題想的方法一定不是隨機的。

我想說的是,新聞製作的過程,現在雖然已經工具化了,多樣化了,結構化了等等,仍然不能迴避的是,有一些重大的問題,重大的現象,需要有人持續關注和訪問。

內容跟工具是不同的主體,或者互為主體。新媒體是不是出路?新媒體一定是要做的,但是製作新聞的過程,沒有一流的好新聞,也不能吸引人。

像馬航,我覺得一個好記者不是面對採訪對象,騷擾式的訪問不能獲得信任。我看所有的好記者,無論國內外,我見過沒見過的都有一個特點,特別是深度報道,與被採訪對象之間,都有逐漸互相信任,然後拿到獨家材料的過程。

而這個過程不是那一刻就會告訴你,人跟人交流不可能是這樣,特別涉及一些具有公共價值的隱私,這是人的交流過程。

從有效交流而言,我們老講有效採訪,採訪說的話很多,是不是有效?那不一定。所以,我明天會講到這一點,就是災害救助的倫理問題,如果不建構社會的平等對話體系,修復或認知災害救助主體,並在此基礎上進行有效交流的話,不可能有效地去幫助別人,同時幫助自己。

Print Friendly, PDF & Email

發表回復

您的電子郵箱地址不會被公開。 必填項已用 * 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