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美聯社的普利策獲獎報道刷屏了。4名記者耗時18個月,起底東南亞漁業虐待勞工黑幕,觸發司法部門調查, 引發行業改革。這回深度君不談故事,聊一聊他們用了哪些調查手法做出專業報道,幫助2000名被囚勞工重獲自由。
(獲獎記者之一的Martha Mendoza還將親臨第二屆亞洲深度報道大會現場發表演講!大會詳情請戳《亞洲新聞盛會即日起接受報名,九月與你相約尼泊爾!》。)
6篇圖文報道、2個視頻報道和1個互動式頁面,構成了美聯社的獲獎作品。報道先從奴工慘遇切入,揭開了在虐待奴工事件中,漁業公司、中間商、加工企業、零售商等多方獲利的鏈條。因為近海捕撈資源枯竭,漁業公司開始遠海捕撈,用奴工壓縮用工成本,抬升價格優勢,吸引加工商賺取差價,打開出口市場。政府收受漁業公司和中間商賄賂,在經濟利益面前放鬆監管。海鮮流向了銷售巨頭和知名餐館,上了我們的餐桌。
雖然這不是媒體首次揭露漁業勞工黑幕,但卻引起了空前影響。為什麼呢?美聯社高級副總裁兼執行總編Kathleen Carroll認為報道成功做到了兩點:一是找到了被囚勞工,駁斥了個別政府和業內人士所謂“問題解決了”的謊言;二是記錄了多家公司參與加工、運輸、銷售的鐵證。為了使報道兼具可信度和影響力,美聯社記者走訪多個國家、查詢全球數據,並再三考量報道時機。

合作完成報道的4名記者:(從左至右)Martha Mendoza, Robin McDowell, Esther Htusan and Margie Mason
深入調查奴工慘境 注重還原現場
為了採訪被囚勞工,她們以身犯險。兩年前,記者McDowell和Mason通過線人得知印度尼西亞班吉納島上有奴役勞工捕魚,就登島證實。她們與被囚奴工交談,並採訪了城鎮港口的其他被囚奴工。
奴工告訴記者:自己每天捕魚20多個小時,只有微薄報酬,甚至什麼都得不到。如果抱怨或偷懶,船主就毒打。他們中已有60多人相繼死去,並被以假名埋於一處墓地。有位奴工拿出了漁業公司偽造的工作證明講述被騙經歷,還有的向記者求救,記者在被困奴工的協助下拍下照片、視頻,作一一記錄。
有了口述,記者接着去漁船作業點摸底,採訪更多奴工,查看其工作、居住環境,遭到漁業公司阻攔,還險些被保安駕駛的快艇追趕。一年來,她們採訪了340名現在被囚的奴工和當過奴工的人,光在班吉納島上就采了40名,確證奴工的慘狀大多如此。為了還原捕魚的危險環境,她們還在報道中加入了奴工捕魚的資料畫面。

美聯社的報道:《從奴役中獲救》
美聯社記者在發布報道前,曾尋求國際移民組織幫助,配合印尼警方援救奴工,不少被囚奴工終得返鄉。在離開前,其中5位獲救奴工講述了自己被拐騙、倒賣、虐待的故事,這些口述後來匯成了報道《從奴役中獲救》。
當一位離家22年的奴工最終得以回家團聚、和母親相擁而泣,記者毫不猶豫地記錄下這感人時刻,並將他18歲時被哄騙至班吉納島做工的故事寫成了報道《為奴22年》。透過故事裡遭到殘酷虐待的個體,讀者們看到的是整個奴工群體的悲慘命運。

美聯社的報道:《為奴22年》
觀察運輸 查證數據 起底產業鏈
在島上,記者記下了運貨船的名字。美聯社團隊用衛星數據跟蹤(花了兩周追蹤泰國船隻Silver Sea Line),記者還跟着其中一艘船到了泰國港口,四處都是持槍巡邏的保安。她們在一輛小卡車後面藏了4天,跟着卡車到了冷庫、工廠和泰國最大的漁業市場,隨着加工海鮮又跟到了美國。
由此,她們知曉了產業鏈的運作方式,將問題的調查範圍從東南亞擴展到美國、歐洲等地,並把銷售終端作為查詢公開信息的突破口。
印尼和泰國當地缺乏證明材料,記者最終通過查閱美國海關的進口記錄和商業數據庫,核實了運貨船隻、海鮮種類和運送時間等信息。

美聯社記者發現,以上美國知名品牌使用了經奴工剝皮的蝦
為了確定漁業奴工在全球的影響,美聯社多地記者出動。駐泰國的記者向泰國政府求證漁業奴工的現狀,雖然政府稱問題已經解決了,但是記者還是在曼谷郊區的作坊看到眾多被囚的緬甸移民。透過採訪、觀察,記者發現作坊的產品流向了歐洲、亞洲市場以及美國知名超市、飯店,其中不乏沃爾瑪、塔吉特(Target)、全食(Whole Foods)、紅龍蝦(Red Lobster)這些覆蓋全美的知名品牌。美聯社在美國各州和8個銷售地國家的駐站記者隨即走訪超市,尋找奴工生產的海鮮,確認經銷品牌。
查詢有關國家強迫勞動、漁業進出口的數據,也是確認問題規模的關鍵。記者查詢了國際勞工組織(ILO)關於各國通過強迫勞動獲利的數據,證實高額利潤為“現代奴役制”提供了沃土;報道採用的美國農業部數據則說明,泰國是美國海鮮重要進口國,佐證了美國海關因看重美泰合作而對泰國奴工海鮮網開一面的說法。

國際勞工組織的數據顯示:在全球範圍內,亞太地區從強迫勞動中獲利最多
美聯社將調查結果公佈於自己的數據庫,其他新聞媒體可將這些材料改寫成適合當地觀眾閱讀的報道。
就這樣,報道完成了。美聯社團隊卻陷入深思:故事有猛料,但是報了之後會不會對勞工不利?但若先告知官方營救,就會喪失獨家爆料良機。儘管美聯社一貫堅持中立報道,不插手事件,不過斟酌再三還是決定救人為先。
據記者Mendoza透露,他們為此尋求國際移民組織的幫助。該組織同印尼的海警合作,確保照片和視頻里出現的8名勞工在發稿前順利離島。當時天氣惡劣,島嶼偏僻,有些勞工也不大相信他們,營救相當困難。Mendoza坦言,每一個複雜的報道都會讓記者陷於兩難,但救援無疑是首選。

美聯社報道:《半年內2000名被囚奴工獲救》
報道發布不久,2000名被囚奴工重獲自由,大量涉案人員被拘捕(其中有8人後來被判處無期徒刑),價值數百萬美元的貨品充公,聯合國也隨之開展調查。今年年初,美國總統奧巴馬簽署法案禁止進口奴隸勞工生產的貨物。等全球頂級海鮮生產商之一、泰國聯合冷凍品公司表態說,會把1200名工人從加工棚轉移到室內工作,嚴格管理流程,提供不錯的薪水……
有影響力的調查報道多是如此:用多種調查手法層層溯源,還原本相;引發社會聚焦後,還能助推政府、行業合力解決問題。而這些都從走進現場開始。
參考來源:
美聯社獲獎報道
美聯社報道:How 4 AP reporters got the story ‘Seafood from Slaves’
Poynter專訪:How the AP busted an international seafood slavery racket
財新世界說專訪:《獨家專訪普利策獎得主:“血淚海鮮”調查的來龍去脈》
傳媒狐專訪:《專訪美聯社普利策獎得主 揭秘“血汗海鮮”幕後的血汗採訪》
編輯/Ivan Zhai,王一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