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調查經驗分享:調查報道如何做暗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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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新京報調查版推出的暗訪調查《京城地下賭局:一場牌莊家狂卷上百萬》一經刊發立刻引發廣泛關注,而且引起北京警方高度重視,警方表示正在開展調查,並將根據調查情況依法予以嚴厲打擊。

而這只是新京報深度調查部副主編張永生和他的調查組團隊眾多暗訪調查中的一角。從去年的天通苑地鐵口保護費、平谷盜金、微整形亂象等調查再到今年的朋友圈虛假廣告、莆田系醫院掘金技法、電商刷單等調查,都是新京報調查組的作品。他們如何把握暗訪調查報道的尺度、應對危險?如何看待做調查報道的意義?又是如何在調查報道中嘗試視頻元素的?深度君經授權轉載“新京報傳媒研究”(id:xjbcmyj)的對張永生的專訪,聽他講講做暗訪調查報道的那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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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的暗訪調查《京城地下賭局:一場牌莊家狂卷上百萬》


“七分真,三分假”

傳媒研究(下稱“傳”):拿到新聞線索之後,如何判斷使用哪種採訪方法?

張永生(下稱“張”):有個老詞兒叫做“明察暗訪”,無論我們是明着約談,還是暗訪,都只是採訪的一種方法。

會根據事件或者產業鏈是否隱秘、是否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來判斷是否採用暗訪。

傳:暗訪這種調查方法一直存在新聞倫理上的爭議,因為這種方法帶有主觀上的欺騙性,並且許多記者暗訪後會有道德上的負罪感。這個問題你怎麼看?

張:對此我只能說,我們是為了更多人的利益。暗訪要做到不違法和盡量不觸碰底線。暗訪是以最真實的視角原生態地潛入,對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展示他所從事的行業、職業最原生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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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它理解為在黑幕下裝了一個攝像頭,記者就是這個攝像頭,不帶感情地進去,又必須“看見”,因為只有你看見了,這個黑幕才會暴露出來,才能讓更多人免於其損害。

傳:我們曾做過平谷金礦、天通苑地鐵站攤販、偷排污水的報道,都是暗訪得到的。能否分享一些暗訪突破、保存證據的小技巧?

張:每個選題在做之前,派哪個記者去哪個選題,我都在心裡有個基本判斷,根據記者的外形、氣質、舉止,跟所探訪的場景有個大致的匹配。隨後記者要做一些偽裝,去跟他將要暗訪的職業或者產業吻合,才能降低一個陌生人突然侵入一個完整的、操作成熟的、被黑暗掩蓋的體系可能產生的違和度,這是最基本的要求。

比如我們的記者去年做的平谷盜金暗訪調查,記者把自己身份偽裝成為一個有錢的投資人,這種身份設置會讓採訪對象放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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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的平谷暗訪調查:《炸藥化學品開礦   平谷盜金12年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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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調查天通苑地鐵站收保護費的報道:《地鐵站外的隱秘“江湖”》

再比如去年天通苑地鐵站收保護費的報道,我們的記者本來年輕白凈、衣着乾淨,為了暗訪他置辦了一個小販的全套行頭進行偽裝。當他以偽裝後的形象出現在天通苑的場景中時,沒有人對他的身份進行懷疑,隨後的調查就順理成章了。

傳:這些暗訪對中,記者會遭遇哪些風險?

張:很多黑產業鏈每天都能賺上幾萬甚至幾十萬,記者報道後,對方會被抓、被查扣,財產、性命攸關。很多被採訪對象警惕性很高,整個過程中會不停地甄別記者的身份。這種情況下,如果暗訪被發現,記者被揍一頓只是輕的。

也有時候線人也會有自己的目的,把記者當槍使,達到自己的目的之後就會泄露消息,這時記者就會被至於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

如果沒有做過暗訪記者的話,永遠不會知道現場會發生什麼。因為暗訪是一個很原生態、很應激的新聞環境,本來大家都以為你是自己人,突然間告訴他們你是一個卧底,這些人很可能會有一些過激的舉動,對記者來說是極端危險的。

傳:如何來規避這種風險?

張:坦白說,記者在做暗訪時就是一個半真半假的狀態,可能會說上七分真的,再摻上三分假的。

平谷盜金暗訪後期,採訪對象對記者起了懷疑,專門把記者約到了他們的地盤上,設了個“鴻門宴”,直截了當地說:“我已經知道你們是記者了”。這是一個試探,當時我們的記者感覺猝不及防,拚命維持鎮定,把謊言編得再圓一些,用一些舉動來降低對方的警惕性,跟對方重新建構信任關係。

有時候記者提前預知自己可能會在酒桌上喝多,怕自己會說錯話,只能是閉嘴不談。為防止喝多之後對方翻手機,就會提前把手機設置各種繁瑣的密碼。這都是一些規避的方法。

傳:很多時候這種調查報道會觸及對方利益,如何應對對方反撲的情況?

張:我們每次發稿的時候,都沒有把掌握的信息全部披露出去。我們如果獲得了十分的材料,在調查稿件中只能展現出七分甚至更少,剩下的三分就是用來防止反撲的。這會在關鍵的時候產生一些戲劇化的效果。客觀來說,留下這麼一手,也會讓報道、記者、報社都更加安全。

調查是從0到1

傳:前不久和頤酒店事件發生不久後,調查組就推出了一個酒店小卡片的調查。從一個突發到幕後的調查,當時是怎麼操作的?

張:當天晚上,我們的突發組就開始介入了,跟蹤動態,採訪當事人、酒店、警方,他們做的是從1到2的工作,這是突發。而調查呢,做的是從0到1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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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和頤酒店調查

任何一個事情的發生都有背後的邏輯。和頤酒店這個調查比較簡單,因為根據網友的分析我們已經有一個比較模糊的邏輯。在事發兩小時之後,有網友根據彎彎的長微博對事件作出了分析,說可能是一個賣淫的團伙誤將彎彎當成了賣淫女。這在當時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我們當時不能確定這裡面真的有一個賣淫團伙,當時只是決定賭一把,按這個思路去調查它。後來證明寶押對了,調查後,我們確認是有一個組織在背後進行控制。事情的輪廓清晰了,也符合當時網友的猜想。我們在警方公布之前拋出了調查報道,又一次引爆了輿論關注。

傳:調查組有沒有順應當下的直播趨勢做出相應的調整?

張:從去年四五月份做《平谷盜金》起,我們已經開始用視頻化的方式去呈現調查所獲得的基本事實。隨後,調查組和動新聞合作了一個視頻欄目,出一篇調查稿的同時也會推出一個視頻,現在已經成為調查組常規的、標配的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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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希望視頻化能夠更加深入,因為視頻化是未來的一個方向。直播調查的可能性不大,總會有一些新聞的場景受限於現實,一是要考慮到記者的安全,二是信息泄露後對方可能會成鳥獸散;在一些暗訪場景中可能還會涉及到倫理問題。但當新聞現場是一個開放的環境或場景,記者要還原場景、事實的時候,我們仍會嘗試直播。

傳:新聞視頻直播的魅力在哪?

張:直播是最能抵達人心的,它的魅力在於能讓用戶身臨其境,產生強烈的代入感。例如雷洋事件的直播報道之所以引起很多人的關注,就是因為這種強烈的代入感。一個事件發生的時候,公眾對於知情權、事實的探究欲和好奇心越來越強了,他們想到現場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不是每個人都能親身到新聞現場,所以直播就滿足了這種需求。對於無法直播的事物,我們只能通過多種方式去呈現。

總之,無論是直播還是錄播再製作,我們想做的是帶領讀者身臨其境地去感受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麼樣的。我們對於視頻化的態度從來沒改變過,一直在努力、調整、深入探索,而且效果不錯。

調查報道的“投入產出比”

傳:快遞刷單報道前後歷時40天,如何看待這種報道投入產出比?

張:我個人認為,投入和產出並不是可以量化的,比如不能僅僅根據有多少家媒體轉載這種簡單的數據來判斷一篇報道的影響力,而應該根據一次深入的調查報道對一個行業、產業、組織機構甚至一種長期現象的影響來判斷。

之前對快遞刷單的調查,我們一共用了40天,投入了6個人,形成了涵蓋103家快遞網點的數據。我們固然可以把這個流程縮短,但這樣的話稿件的說服力就會降低很多。

我們最基礎的出發點是探究整個產業甚至中國電商的狀況,我們從點到線再到面,試圖把這個邏輯還原出來。有人評價這篇稿件不止是迄今為止做得最好的刷單報道,還對目前中國電商的發展,甚至是創業環境、創業公司都產生了深度的影響。

6傳:從去年開始,很多媒體都有裁撤、縮減深度部的舉動,許多人認為調查報道的“性價比”不高,但新京報仍一直堅持調查報道,你認為意義在哪?

張:深度報道是對事件背後的整個生態的還原,要讓人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會有什麼後果和影響,這是深度調查稿件的魅力所在。

這些東西可能是無法量化的,但這樣的報道能給報社帶來很大的影響力。我們在做調查報道時投入那麼多人力、物力、精力,其中的值與不值是靠口碑來實現的。如果一篇優質的報道可以建立起優質的口碑,我們就覺得它是值得的。

“記者需要有顆強大的心臟”

傳:身為調查記者要整天面對黑暗,該如何自我調節?

張:我經常告訴記者,你需要有一顆大的心臟。每個記者可能都會面臨這種困惑,例如他昨天還在和暗訪對象稱兄道弟、喝酒聊天,今天他就要告訴對方“對不起我是卧底”,這種心理打擊是很大的。

investigation除了只寫頌揚文章的記者,所有記者都要面對這樣的場面,只要跟負面有所接觸,總免不了要用暗訪的手段去獲取新聞最真實的情況。暗訪這種手段所造成的心理創傷,會隨着記者本身的心態或氛圍慢慢和平地消解,最終會形成一顆大的心臟,具有容忍度,甚至會鍛鍊出一種“我可以暫時容許別人不理解甚至詆毀我,但我的所作所為是為了你,總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心態。

傳:很多新聞線索都“似曾相識”,是否讓你在做調查報道時產生無力感?

張:最開始的時候會有無力感,比如通過報道解決了存在的問題,但過了一年,又發生了完全一樣的事情,甚至從業者還是之前那個人,他平安地洗白了。

但是記者具有除惡務盡的原動力,對於事件變化的挖掘是不會停止的。是這樣不斷變化的事情和信息,讓記者重新燃起了“我要去解決這個事情”的想法和行動,是這種信念在拯救記者的無力感。

傳:你認為身為記者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

張:好奇心,正義感,以及不斷積累的經驗所塑造的職業技能。

傳:在新媒體時代,傳統媒體人事變動較大,你如何看待員工離開或留下堅守的現象?

張:大家之所以產生離開的念頭,無非是來源於對前途的茫然、對未知的恐懼,因為所有人都在唱衰所謂的傳統媒體,連我們自己都在唱衰自己,事實上還從沒有其他行業的從業者說我們不行了。

雖然如今“新聞理想”這個詞聽起來有些滑稽,但我們發現,招進來的新記者依然會像我們當年剛進入這個行業時一樣拚命。我們當年有一種劍客一樣的衝勁兒,隨時準備出發,隨時準備征服,隨時準備拿下。我之前安排一名新記者前往礦洞深處調查,那是幾千米長的道路,隨時都可能再也出不來,但他絲毫沒有猶豫。是新聞本身的魅力拯救了它的從業者。

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衝到最危險的地方,面對屍體,面對很多普通人畢生都不會見到的危難場面。在他們進入現場的那一刻,我對他們所有的埋怨都消失了,他們的表現讓我驚訝,甚至讓我覺得他們的表現會比我更好,此時我只能讚美他們,憑藉我的經驗告訴他們怎樣才能做得更好。

有些人可能帶着他們所謂的“新聞傳奇”離開了這個行業,但對於新京報來說,傳奇是不斷刷新的,新的傳奇總會出現,每個人只要足夠努力,都能建立自己的傳奇,在新京報有這個氛圍。

來源:新京報傳媒研究(id:xjbcmyj)
原文:《“對不起,我是卧底”,說這話的不止演員,還有暗訪記者——專訪新京報深度調查部副主編張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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