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的恐襲、美國的槍擊案,是很多人難言的終生創傷。家園被毀,生命逝去,如何面對和報道都是一個難題。作為新聞從業者,我們該如何更有效地傳達悲劇的信息,如何書寫創傷而不造成二次傷害?報道創傷時,我們如何自愈?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凱瑟琳·里德開設的《體諒信源(Consider the Source )》課程,可以為我們指點迷津。深度君特此選取其中精華,點擊報道標題,可查看報道原文。
為什麼我們需要專業地報道創傷?
報道災難、悲劇與創傷似乎只是無數題材中的普通一種,為什麼需要一套專屬的方法論呢?在這個問題上,里德給出了三點原因:
一、我們有時會在無意間傷害他人。
二、我們有時會在無意間傷害到自己。
三、我們有時會因為不負責任的報道而危害到整個新聞行業。
創傷報道,究竟報道什麼?
里德認為,創傷報道應該包含以下內容:創傷事件,受害者,以及創傷的影響。通過挖掘創傷的影響,調查記者才能以報道照亮創傷事件黑暗的一角。
改變世界的創傷報道
里德引用了三篇在美國家喻戶曉的創傷報道來說明創傷話題的複雜性。
大家想必還記得由兩家數字網絡媒體 “馬歇爾計劃” (The Marshall Project) 和ProPublica在去年12月發布的報道《一樁難以置信的強姦案》(“An Unbelievable Story of Rape” )。該報道以其戲劇化的故事發展讓人重新思考如何傾聽創傷故事,捧得了今年普利策釋義性報道獎。一名18歲少女瑪麗聲稱自己被脅迫強姦,後因警察的不信任被迫改稱自己捏造了整個強姦故事,揭示了“受害者”複雜的心理狀態。

《一樁難以置信的強姦案》)(“An Unbelievable Story of Rape” )的頁面截圖
美國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的地方報紙《信使郵報(The Post and Courier)》的《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Till death do us part )講述了當地聳人聽聞的家庭暴力故事。如果沒有這份報道,更多真相可能會被埋沒,也就有更多的女性雖遭暴力但仍選擇忍氣吞聲。

美國《信使郵報(The Post and Courier)》的報道《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Till death do us part” )
新晉普利策“公共服務獎”得主美聯社的《血汗海鮮》(Seafood from Slaves)以其中體現出記者的人文關懷為人稱道——直到確定兩千奴工重獲自由安全返鄉,美聯社才發表了這份最終贏得普利策最高榮譽的報道。這些故事都是創傷報道的典範。
什麼是創傷事件?
澳大利亞心理協會(Australi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這樣定義創傷事件:
“創傷事件指的是可能擾亂個人日常生活的令人感到強烈不安的事件,通常可能是某種對個人生命或者生理與心理健康造成威脅的經歷。”
個體在受到侵犯的過程中,大腦容易因恐懼而喪失其他方面的有效感知,嚴重影響正常思考。因此,理解大腦在面對造成生命威脅的創傷事件時的反應,有助於我們做好創傷報道。
當受害人在講述創傷時,他們在講述什麼?
由於大腦對創傷會自動產生應激反應,且反應因人而異,在採訪創傷受害人——通常也是悲劇事件倖存者的時候,記者應留意以下幾點:
- 受害者可能無法告訴你事件的具體經過。
- 受害者對悲劇事件的回憶與講述可能會前後不一。
- 他們可能會不理解自己在意外發生時的行為和其背後動因。
- 對整個悲劇事件的疑慮不安通常會令受害者產生“自己犯錯,悲劇才發生”的內疚感,因此在講述時可能會漏掉一些讓他們感到羞愧的細節。
- 此外,創傷還可能會使受害者與人交流的能力受損,使他們對自我和生活感到不解,也有可能就此壓抑了情感表達,使受害者淪為一具行屍走肉。總而言之,創傷對受害者的影響遠超想象。
何謂講述的權利
“你有權保持沉默,否則你所說的一切,都能夠、而且將會在法庭上作為指控你的不利證據……”這段並稱為“米蘭達警告”或“米蘭達忠告”(Miranda Warning)的台詞想必大家並不陌生。它是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根據1966年米蘭達訴亞利桑那州一案確立的、美國警察對刑事案件嫌疑人的一項訊問規則,用以保護嫌疑人的沉默權和要求得到律師協助的權利。但對於創傷受害者,“米蘭達警告”似乎並不適用。
人們在意外發生時會體驗到極大的無力感,因此意外過後,受害者會高度警惕身邊的人和事物。此時,相比於用冷冰冰的“警告”來試圖提醒受害者如實複述悲劇經過,里德認為,記者更應該把講述的權利交還受害者,以幫助他們重開心扉。
所謂將講述的權利交還給受害者,包含着:
- 給予受害者決定權
受害者有權利決定何處、何時講述痛苦的經歷,並且由他決定講到何處為止(即讓受害者保留沉默權)。 - 給予受害者知情權
在受害者講述前,記者應向其確認能否拍照或錄影,以及受害者是否需要任何心理援助。 - 讓受害者充分理解
記者需要提前向受害者詳細解釋採訪過程;
告知採訪對象你會問一些有可能觸發不適感受的問題;
解釋你的報道可能會帶來怎樣的結果,包括不會對悲劇事件帶來任何改變的可能性; - 最後,還是需要提前告訴你的採訪對象,接下來的採訪可能不會像心理治療一樣給予他安慰。
耐心傾聽,細心求證
回到ProPublica那個關於強姦的故事。後來細查另一起強姦案的警官加爾布雷斯和其同事證實罪犯是前一個案子的真兇,受害人沒有撒謊,是華盛頓州警方錯判了。他們能揭示真相,關鍵在於遵循了“耐心傾聽,細心求證”的調查原則,這對記者採訪謠言難辨的災難事件也有參考價值:
“加爾布雷斯遵循一個簡單的原則:耐心傾聽,並細心求證。‘人們經常會反反覆復地說,相信你的受害人。’加爾布雷斯說,‘但是我不認為那是正確的態度。正確的做法應當是耐心傾聽你的受害人,然後在證據面前再選擇相信或者反駁他。’”。——《一樁難以置信的強姦案》(“An Unbelievable Story of Rape” )
記得為自己療傷
悲劇不僅會在倖存者的心理投下陰影。在現場報道、見證傷痛的記者極有可能承受精神壓力,有時還會產生逃避心理。但與受害者不同的是,記者沒有沉默或者逃避的權利——里德認為,記者無需逃避。

《衛報》關於記者因報道難民危機而產生心理壓力的報道
所有報道悲劇與創傷的記者都有可能遇到採訪對象情緒崩潰或自己無法自持的狀況。對此,里德有兩條給記者的建議:
一、永遠不要假設人們不願意接受採訪;
二、記住,如果你逃避某個採訪任務,只是因為你在迴避痛苦的感受而已,是人之常情。
調查發現,大部分記者都不會向外提及自身因工作而承受的長久痛苦。最近有幾份研究反映,記者群體,尤其是直面生命威脅、目擊死亡與苦難的戰地記者,患心理疾病的幾率在不斷升高。
這種情況可能跟以下幾點因素有關:
- 人手不足。記者被孤身一人派駐災難前線,精神壓力無法排遣。
- 意識到可能無法完成工作的持續恐懼。
- 悲劇事件親歷者、普通民眾通過網絡發布或傳播的消息魚龍混雜,記者既苦於核實,又擔心獨家被搶。
- 來自上級形式上的口頭安慰無法給予記者足夠的關懷。
對此美國達特新聞與創傷中心(Dart Center for Journalism and Trauma)曾給記者提出過一些自我療愈的建議。
報道創傷前:
- 嘗試跟他人坦誠自己可能遭遇的情緒危機。
- 跟他人商定保持有規律的聯絡,特別是當問題出現時要讓他人能夠聯繫到你。
- 總是讓伴侶或家人了解你的狀況。
- 將情緒危機當做一種能讓你學習成長的挑戰。保持樂觀積極的心態。
- 提醒自己創傷報道意義重大,你所做的是一件重要而富有價值的事情。
報道創傷時:
- 了解因悲劇事件感到痛苦是人之常情,而並非人的弱點。大部分人其實都能較快地從痛苦中恢復。
- 保證均衡充分的飲食和睡眠,因為這些會影響你工作時的判斷。
- 切勿依賴藥物治療。過度用藥說明你狀態不佳。
- 保持適當運動,有時簡單散散步也能解壓。
- 懂得休息放鬆,鼓勵其他人一起休息,這能幫助你更清晰地整合採訪材料與信息。
- 承認並接受你的真實感受。了解你的感受能啟發寫作,有助於處理創傷。
- 與別人交談,花時間去思考你所見到的一切。
特別留心以下情緒或狀態:
- 感到失去方向或精神恍惚。
- 感覺簡單的任務和問題也變得難以解決。
- 在危險面前發怔出神。
- 出現強迫症,暴怒,狂躁和暴力傾向。
- 無法集中注意力。
- 感到時間扭曲。
- 感到生命無意義,無助,恐懼甚至恥辱。
- 身心極度疲累。
“我們並非冷冰冰的新聞機器”,里德的話擲地有聲。
作為記者,我們平日的大部分報道不太可能產生嚴重的負面結果。但總有時候,我們需要面對災難、悲劇這類嚴肅的重大選題,對嚴謹、專業的報道提出更高要求。在悲劇面前,我們也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但為了記者“鐵肩擔道義”的使命, 我們需要學着了解自己,學會自我療傷和治癒,在壓力之下、沉痛之中,秉持自身的專業素養,深入悲劇,調查真相,用報道安撫創傷。
本文根據Katherine Reed演講整理編寫,其他參考資料來源如下:
The Dart Center for Journalism and Trauma
Anthony Feinstein: “Journalists Under Fire: The Psychological Hazards of Covering War”
Kelly McEvers’ podcast: “Diary of a Very Bad Year”
Amanda Ripley: “The Unthinkable: Who Survives When Disaster Strikes—And Why”
Sheri Fink: “Five Days at Memorial: Life and Death at a Storm-Ravaged Hospital”
凱瑟琳·里德(Kathrine Reed)是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印刷與數字新聞(Print and Digital News)的副教授,專門教授醫療衛生、公共安全、創傷事件等方面的新聞報道。她曾在捷克布拉格任《布拉格商業日報》(Prague Business Journal)主編及獨立新聞中心導師。她曾在美國弗吉尼亞州的霍林斯大學教授新聞採訪與寫作,同時任《羅阿諾克時報》(Roanoke Times)文字編輯和影評作者。
編譯/梁思然
編輯/周煒樂,王一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