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媒體認為調查報道是一件他們無力負擔的奢侈品。他們錯了。調查報道是我們無法放棄的必需品。”投身新聞40餘年,前《波士頓環球報》“聚焦”調查小組編輯沃爾特·羅賓遜(Walter V. Robinson)對調查報道的力量堅信不疑。在第二屆亞洲深度報道大會上, 這位身處光環之下依舊謙卑如常的老記者發表主題演講,向現場300多名媒體人和與會人員,娓娓道出他與新聞結緣的因由,奧斯卡獲獎影片《聚焦》背後的真實故事,以及他對調查報道的理解與領悟。
羅賓遜演講全文:
謝謝你們餓着肚子聽我講話。
娜姆拉塔(編者註:尼泊爾深度報道中心主席、會議主辦方負責人之一),我也很希望能與你共事,一起做調查報道。但這幾天我看你(在會議上)統籌帷幄,我覺得誰會是調查小組的“老大”應該毫無懸念了。
我想謝謝蓋比(編者註:全球深度報道網副總監),她向我保證這次演講將不會公開(編者註:現場記者們都在拍照或錄像)……當我沒說。
謝謝你們。
應該承認,剛才你們看到的《聚焦》預告片又讓我心跳加速。正如你們都明白的,其實新聞業有點無聊。但當這個預告片在電影上映前3個月放出來的時候……在預告片播出以後,《新聞周刊》的影評人寫道,《聚焦》預告片比任何一部有爆炸場景的電影還要震撼。謝謝你們用預告片作為開場。
為了我們今晚所見的一切,尤其是剛才在視頻中見到的坤達,我們應該把掌聲送給大會組織方。感謝他們,讓我們有機會齊聚在這美麗的國度——儘管我們還沒見到雪山。
我還想表達一些個人的感謝。我對尼泊爾的丁點兒了解,是從我的姐姐茜拉·羅賓遜那兒聽來的。她曾於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在這裡工作,協助偏遠地區醫療設施的重建。她是一個加拿大健康組織中的一員,她的組織其時正與特裡布萬大學藥學院合作。
通過茜拉,我認識了她的朋友約翰·桑代。約翰是一位在尼泊爾生活了40年的英國建築師,他今晚也在這裡。在亞洲——特別是在柬埔寨和尼泊爾——約翰因在修復古寺方面的貢獻而享有盛譽。英國伊麗莎白女王授予了他爵位,可我想他並不太願意被稱為“爵士”。
另一個巧合是,我通過娜姆拉塔認識了阿魯納·烏普列提,在座很多人都認識她。她是一名內科醫生,曾為尼泊爾的人工流產合法化幾乎孤軍奮戰了14年。直到2002年,她的事迹廣為人知。她也是最直言不諱的活動分子,曾為消除尼泊爾的性奴販賣而奔走疾呼。我後來發現,她和約翰竟然也是老朋友。感謝你們的出席。
湯姆·邁卡蒂是一位了不起的導演。各位,如果將來你們中任何一個人準備做一個長達幾個月的調查項目,我懇求你,先給我打個電話,我會幫你聯繫湯姆,然後他會在兩小時八分鐘內替你做完整個調查。如果你需要更多幫助,我還可以幫你聯繫瑞秋·麥克艾當斯和馬克·拉法羅。邁克爾·基頓就算了。作為一個編輯,他簡直是個噩夢。(編者註:以上三人為《聚焦》電影主演,在影片中飾演為揭露神父性侵案的“聚焦”小組記者。基頓的角色就是羅賓遜。)

影片《聚焦》主演,左一為邁克爾·基頓,左三馬克·拉法羅,右三瑞秋·麥克艾當斯。(來源:Kerry Hayes,Open Road Films via AP)
好,下面言歸正傳。讓我們想一下,記者是做什麼的?
從我的外表各位不難看出,我是個“老”記者了。對於我來說——應該跟你們中的很多人也一樣——我們對新聞的熱情早在年少之時便已被點燃。
我的報道生涯始於44年前,當時還在念大學的我開始了在《波士頓環球報》的實習。但我覺得,11歲那年我便與新聞結緣。
那時,每天在那清晨的街燈下,厚厚的一疊波士頓報紙都在等着我去派送。早上5點,我會跨上自行車,穿過3個街區。就那樣,踏上了讓我幾乎走了一生的道路。
不過,那時我每天做的第一件事,是先坐在路邊讀報,讀完再挨家挨戶地送。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不例外。我天天帶着好奇心讀完那些報紙,閱讀給了我無窮力量。彼時11歲的我,總是社區里第一個知道當天發生了什麼新聞的人。
新聞的夢想就在那時種下。
到如今,我幾乎在那“自行車”上騎了一輩子。
跟你們一樣,現在我每天醒來,仍迫切地想做第一個了解身邊發生了什麼的人。跟你們一樣,我總在嘗試着找出別人無法發現的東西。跟你們一樣,當我看到不同尋常之事,我會不斷地提問。跟你們一樣,我一直是那個最聒噪的人,喋喋不休地追問每一個“官方解釋”背後的真相。
跟你們一樣,我不斷地挖掘着權勢不希望我們知道的事情。
跟你們一樣,我堅信,如果沒有記者為公眾“放哨站崗”,沒有調查報道為生活最黑暗的角落投去一縷光明,那麼便沒有行之有效的民主。
周四那天,我收到一個朋友的郵件,他問為什麼我會在尼泊爾。好問題。
其實我大可來個短途旅行,只去拜訪瑪莎·門多薩和埃斯特·圖善。想必你們都知道,她們是今年普利策獎得主、美聯社調查團隊的其中兩位記者。她們的《血汗海鮮》報道是我記憶中最棒的之一。
周四晚我們終於見面。當我試着向她們表達我有多敬佩她們所做的調查以及其中所彰顯的勇氣,我激動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羅賓遜與美聯社記者瑪莎·門多薩(Martha Mendoza)在交談。
所以,能夠見到她們,以及諸位,能在這裡感受你們對新聞的熱忱,從美國到尼泊爾這7500英里的旅程,太值了。
當然,我現在能夠在這裡,是因為現實中的“聚焦”小組——這是一支被眷顧的調查報道團隊。我們歪打正着,遇到這樣一個意義重大的故事,給了積重難返的天主教會幾個世紀以來最沉重的一擊。
幾年後,來了兩位好萊塢製作人,想把我們的故事拍成了電影。當然,一開始我們覺得那兩人瘋了。有同事還嘗試勸他們放棄拍電影這個想法。
如果你覺得這都不算運氣,那我再跟你們透露多一些細節。
在電影《聚焦》里,與現實中一樣,2001年我們報社來了一位新主編。在他上任的第一天,新主編馬蒂·巴倫叫我們“聚焦”小組去調查一名被84個受害者控告性侵的神父。
調查一名神父——僅此而已。
如果我們只做了那個故事,我今晚應該會在家裡待着,而在這裡講話的是另一個更厲害的記者。
然而故事沒那麼簡單。
我們馬上開始調查,擔心做不出東西來會讓新老闆失望。任何一個有過挑剔新老闆的人都應該懂我的意思。
所以,與其只針對那一個神父,我們採取了“地毯式排查”。我們搜腸刮肚,能想到的所有可能知道關於神父性侵兒童這件事的人,我們都打電話去問。
正因為這樣,一周之內,我們發現,最初的那個嫌疑神父只是冰山一角,教會為大約幾十名神父掩蓋了相同的罪行,甚至助紂為虐。
毫無疑問,故事的嚴重程度已大為不同 。
最終,幾十個神父演變成87個,然後110、135、175,最後單在波士頓,就有249個神父涉嫌性侵兒童,佔了50多年來波士頓教區全部神父數量的10.75%。
我現在覺得,新聞業最偉大的推動力來源於記者對老闆的畏懼。
記者之所以都喜愛《聚焦》這部電影,是因為它很真實。毫無頭緒的記者在黑暗中誤打誤撞,努力想搞清楚究竟有沒有可講的故事;接着要確定講述的角度;然後目瞪口呆地發現,故事的真相與發展遠非他們能想象;最後,又陷入關於把故事先發為快還是“放長線釣大魚”的爭執。
如果上述場景似曾相似,那是因為這情形在幾乎全世界的編輯部都經常發生。
這部電影的出彩之處,不僅在於它真實描繪了新聞最原本的樣子,還在於導演巧妙地通過記者的眼睛而非讓人不忍直視的畫面,使觀眾直面無數被性侵的孩子曾經歷的恐懼。因此, 這部電影成為了性侵受害者反抗的強音,迫使天主教會矯邪歸正,也給予了更多受害者站出來的勇氣。
去年11月,電影在全美首映;今年1月起,開始陸續在海外其他國家上映。作為電影角色原型,我和同事們不需要看上映日期表就知道電影在哪些地方放映了,因為我們的電子郵箱在每場放映後都會被觀眾郵件塞滿。這些觀眾都是曾被教父性侵的受害者,有來自南非的、來自法國、意大利、韓國、印度、澳大利亞……多不勝數。
某個周日,我收到一封來自一名22歲伊朗男士的郵件。這位通過盜版看了電影的小夥子告訴我,他15歲那年遭到自己的毛拉(講授伊斯蘭教神學的老師)強姦。
電影《聚焦》就像一場我們記者與自己的對話,同時它也幫我們與外界對話,並且用的是一種大家都熟悉的語言。
它講述的是我們用新聞改變世界的故事,是像你們這樣的記者不畏權威的故事。在追求新聞的路上,每一步都布滿荊棘,而你們毫無畏懼。
這部電影還在講述關於克服似乎不可逾越的障礙的故事。關於一份超出任何新聞媒體想象的冒險調查。如果我們當時沒有做到滴水不漏,如果報道中有絲毫差錯,我們會給報社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往更深一層看,這部電影講述的是一個被塵封在書架上太久的故事。
在《波士頓環球報》和其他一些報紙,編輯和出版商常對天主教會“特殊對待”。(雖然這兩天在這裡沒聽到“特殊對待”這個詞,但我好像聽到另一個差不多的——叫“自我審查”。)長久以來,天主教會是美國人心目中最神聖的機構。波士頓的紅衣主教被認為是當地甚至馬薩諸塞州最有權勢的政治人物。波士頓或是其他城市的記者從來不會向紅衣主教問尖銳的問題,因為就是沒人會那樣做。
我並不是說我們當時知道有神父性侵兒童的故事而我們忽略掉了。沒人知道,我們亦然。問題是我們放鬆了警惕,錯過了一些線索。
美國以及全世界的每一個教區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距離教區幾英里之內都有一家當地大報。我們都已錯過這個故事太久了。因此我們從這次調查得到的經驗之一,便是在行使記者監督之責時,無論對我們最敬愛的機構還是一般的公共機構或政客,我們應該一視同仁 。
最近我跟一位編輯朋友聊天。他來自另一個天主教盛行的異國城市。在他的城市裡,涉嫌性侵的神父並沒有受到追責。他知道哪些人是披着宗教衣冠的禽獸,他也知道,其中一人身居高位,有很多機會把魔爪伸向孩子。但他擔心,曝光那些人的罪行會嚴重危及他所處的媒體。
我告訴他,我們當時在波士頓也很怕報道會遭到強大的天主教會以及虔誠的天主教徒的報復。我們甚至擔心會有憤怒的示威者來包圍報社,並為此做好了準備。
但讓我們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在我們報道發表後的最初幾天,天主教徒普遍感到震驚以及無法置信。老實說,教會這樣本應關懷與幫助孩子的機構,卻涉嫌捲入一宗國際性犯罪醜聞,我們所有人都覺得無法想象。但他們的震驚很快就轉變為對教會的憤怒。兩周內,一些具有影響力的天主教徒開始喊紅衣主教下台。
我們沒有遇到一個示威者。沒有人會遷怒於一份直擊人心、真實有力和無可辯駁的報道。
那段時間,我們的電話響個不停,多數是受害者打來的。後來我們開始接到越來越多保守天主教徒打來的電話。他們以前其實不怎麼看自由主義傾向的《波士頓環球報》。但他們來電話了,來感謝我們揭露了神父的罪行,讓他們知道過去幾十年來他們的孩子處於怎樣的威脅之下。他們被真相所震撼。而以秘密、欺騙和腐敗為養料而存活多年的權威機構,終於被徹底拉下神壇。
“聚焦”還代表着某種不那麼具象的東西,代表着我們每一個人,還有我們的事業。對於我們很多人來說,它是在一個對的時機出現的靈丹妙藥,化解了如今籠罩於新聞業之上絕望。
用加德滿都這邊的行話來說,它是“一劑適量的興奮劑”,是我們征服之後便不願離去的高山。
對於無數年輕記者和新聞學生來說,它更是一份定心丸。在他們對新聞業存疑之時,影片讓他們了解到沒有任何職業能比向權勢挑戰的新聞更值得讓人奉獻自我。
《聚焦》還是一支解毒劑。至少在美國範圍內,它消除了公眾普遍對新聞價值抱有的種種懷疑。
它還讓編輯重新思考他們因過高的成本而放棄調查報道的決定。很多媒體認為調查報道是一件他們無力負擔的奢侈品。他們錯了。調查報道是我們無法放棄的必需品。

大會現場,350多名記者自發起立,對羅賓遜的演講報以熱烈的掌聲。
《聚焦》電影或許更像海市蜃樓。對有的人來說,它或許就像一曲新聞的讚歌,旋律懷舊而傷感。新聞媒體越來越不掙錢,調查報道因此越來越難做。放棄調查報道並非是完全不合理的考慮。
但我更願意做一個樂觀者,就像在座各位一樣。這樣讓我更好受,讓我食甘寢安。
我的樂觀情緒在上周達到了頂峰。
我先是在亞利桑那州做了一場演講,在那裡遇見了一批對新聞和調查報道滿懷信心的學生。之後我又去了加州的聖地亞哥,為一家全美優秀的非盈利調查組織籌集經費。這家組織擔當著美國八大城市的“看門狗”角色。來募捐的人非常多,他們對調查報道的深切關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現在與諸位相聚在尼泊爾更使我振奮。你們對我的熱情歡迎讓我深感榮幸。
但有那麼多人想見我,令我也有點受寵若驚。為什麼是我呢?
無論在哪裡、哪個場合,在同行之中,我都遠算不上是最好的一個記者。此刻在這裡也是如此。我只能算諸位之中最幸運的一個,只是因為有人為我拍了一部電影。而電影所講述的也是你們的故事 。
我的新朋友埃斯特還在這裡嗎?讓我說回我們見面那晚。
我們周四晚上第一次見面時,我還不認得你是誰,而你開始跟我講話時似乎充滿敬畏。我說得對嗎?而當我知道了你就是做出《血汗海鮮》報道的記者之一,我對你更是肅然起敬。
實際上,我深深敬佩着在座的每一位。
對我來說,你們都是“聚焦”記者——因為你們做過或將來會做的那些優秀報道,因為你們展現出的能量、熱情、勇氣、頑強以及對揭露不公的承諾,因為你們對真相的孜孜以求,讓我堅信,世上所有的不公不義終會被徹底剷除。
我就講到這裡,感謝你們的聆聽。
編譯/梁思然
編輯/Ivan 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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