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Leigh是一位屢獲殊榮的英國調查記者和作家,曾任《衛報》調查編輯。他是國際調查記者聯盟(ICIJ)的長期成員,在1995年拍攝的紀錄片《阿拉伯的喬納森》中,他揭露時任英國內閣大臣Jonathan Aitken涉嫌向沙特阿拉伯銷售軍火。Aitken曾否認相關指控並反訴Leigh,但終因作偽證而鋃鐺入獄。

David Leigh2013年在里約的全球深度報道大會上。
2010年,作為小組成員之一,Leigh負責處理外泄的美國外交和軍事文件。當時,維基解密已經獲得該批文件,Leigh所在小組便於其創始人阿桑奇緊密合作。Leigh於2013年從《衛報》退休,現在是一名顧問。他同時還在倫敦城市大學教授調查新聞。
在2016年12月6至8日於亞美尼亞召開的“Tvapatum調查:媒體反對腐敗”新聞大會上,亞美尼亞網絡媒體Hetq對Leigh進行訪談。Leigh還就“跨境新聞合作”這一主題發表了講話。
您最喜歡的調查報道是?
我最喜歡的,是最讓我覺得害怕的那篇。我拍了一部關於英國政要的紀錄片,他當時是武器銷售部門部長,和沙特阿拉伯有腐敗勾當,私下做着軍火買賣。因為這部紀錄片,這位部長以誹謗罪起訴我們。他召開了一個新聞發布會,說了各種難聽的話,比如,稱我是“一個扭曲的新聞業毒瘤”,將會用真理之劍戳穿我。之後,他提出了一個非常大的誹謗訴訟。
我記得,在審訊期間我們差點輸了。我夜不能寐,曾在凌晨三點把妻子叫醒,對她說,你要明白,我們這個案子就要輸了,我以後都不能工作了,你要出去找份工作。
然而在最後一刻,我們在一間已經破產關閉的瑞士酒店的地下室找到一些文件。當時官司勝負的關鍵在於誰付了這位官員的酒店賬單,他說是他妻子付的,但這些文件證明他妻子當時身在瑞士,根本沒法幫他付賬。當我們將這個證據呈堂,整個案件就逆轉了。於是,他因作偽證被判入獄。那是我唯一一次將一位部長送進監獄,而他差點要把我幹掉。
當您拿着所有文件去做報道的時候,難道不是很自信的嗎?
過去,英國的誹謗法更嚴格,現在已經改革過了。對比之下,當時起訴一個人非常容易,作為被告你要證明,你所說的一切都真實無誤 。現在英國的法律就很寬鬆。如果你可以證明你所做的是為了公眾利益,而且你處理的手段小心謹慎,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就能為自己辯護。如果做到以上幾點,你便無需用法律標準來證明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所以,對於英國媒體人來說,現在是寬鬆了,但當時還是危險。
您花在每一個調查故事上的平均時間是多少呢?
這個不好說。一些故事你可以用一周、甚至是一天的時間就可以完成。我在《衛報》的時候做過一件令我自己十分自豪的事情,那就是我們成功指證了英國軍火巨頭BAE公司與英國政府勾結,賄賂其他國家以銷售他們的飛機。一言蔽之,我們做了許多調查取證,這個故事後來成為全國性醜聞,不過整個過程花了七年。
我並不是說七年里的每一天我們都在進行調查。當我們查到一些細節,我們就發表出來,然後就會有讀者找到我們,說他們知道更多消息。或者是發表之後,發現其他人之前也做過相關調查。給報社而不是電視台工作的一點好處是,你可以一直發故事,而且每當我們發表什麼,其他人常會跟進。然後你就繼續寫類似能激發他人關注的故事,大家讀到會說,“啊,對此我也有話要說。”如果你幸運的話,這會帶來新的信源。
當警方開始着手調查,事件就到了高潮點。英國首相認為我們的報道對國家安全有害,因此阻止我們繼續進行調查。那時,七年已經過去了,由於醜聞已經夠大,而且資料已經很充足,其他人都有料可寫,這個被忽視已久的故事便引發了極大關注。從我們決定要嘗試揭露真相開始,前後確實花了七年的時間。
對於歐洲、特別是英國的媒體人來說,做調查報道有哪些風險呢?
我在大會上講到,對於像我這樣在西歐的記者而言,我們通常承擔的風險並不是被襲擊、謀殺或者蹲監獄,而是被起訴。打官司的費用是很高的,而且令人無法專心工作。我們剛剛談及的那場誹謗官司耗費了我兩年,在那期間,我滿腦子只想着如何解決這個案子。有的時候,壞人知道他們能通過起訴記者讓他們分心、無心工作,因為心思都花在了為自己辯護上。
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如你所知,現在新聞的發展趨勢是,西歐和美國傳統媒體的商業模式正在消失,部分調查新聞工作由小型新媒體或依靠捐助的非盈利機構進行。小型機構的問題是,一件大官司就可以摧毀它,讓它破產。我已見過類似的事情。
所以媒體人受保護的信心從何而來呢?
讓英國媒體人好過一些的事情是,法律已經改革,對維護公共利益的調查記者提供了更多的保護。除此之外,我參與創辦了小型非盈利機構“新聞調查局”(The Bureau of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在一開始,我就建議“調查局”的記者,無論他們挖到多大的新聞,都應該和大型媒體機構合作,像是大型的報社或者電視公司。這不僅是因為它們有更多資源,更是因為這些機構可以承擔法律風險。所以,一家小型調查機構不會去做出版商,而是應該和出版商合作,以更好地保護自己。
大型媒體公司對這類故事感興趣嗎?
由於資金不足(自己無法進行類似調查),大型媒體公司對這類故事會感興趣。如果有人出面向這些公司提供一個故事,並表示有人出錢,有人調查,如果不用花一點錢就能得到這個故事,大公司會很感激的。
小型機構如何能解決資金問題?
你需要找到捐助人,有一些慈善家是願意出錢支持新聞業的。我剛剛提到的“新聞調查局”,就是由金主資助。在美國有很多這樣靠捐助維持運營的機構,如ProPublica。不過這一模式自身也有問題,因為依靠捐助的新聞本身就是個問題,金主只想讓你做他們感興趣的故事。幾年前在美國,國際調查記者聯盟(ICIJ)就遇到捐助人想要他們報道有關煙草公司的故事。如果ICIJ想要調查煙草公司,他們可以一直調查,因為在這方面他們總能獲得資助。但是在其他故事上,由於金主並不是很感興趣,他們就顯得捉襟見肘。所以,這就是一個問題。調查新聞很難籌錢。
這是否意味着新聞業,特別是調查新聞,它們的獨立性岌岌可危?
是的,它們面臨著危機。但是(在媒體行業),很多方面都面臨危機,對於經營者、所有人等等來說都是如此。有很多次,英國的報紙還出現報紙老闆和記者的興趣相衝突的情況。我的意思是,嘗試成為一名獨立記者會面對很多危險。
您曾在一個團隊中工作過嗎?團隊調查會起到怎樣的作用?
我一直都很喜歡在小型團隊工作。我曾在每周日發行的《觀察家報》(The Observer)以及之後在《衛報》做調查新聞。在這兩家媒體工作的時候,核心調查團隊只有我和另一名記者。如果我們要做一個大項目,我們會再找多一人加入,可能是自由記者,也可能是報社其他部門的同事。當調查結束,小團隊就可以解散了。
我認為,組建一個大的調查記者團隊很有問題。比如說,你招聘了一些人,對他們說,“好了,你們六個人以後就是一個調查小組了。”如此一來,你們團隊就需要坐下來去想該調查什麼。我認為這是錯誤的。其實應該由故事帶動團隊的組建。通常,你從知情者那裡了解到他想揭發的醜聞或者想公開某些信息,你根據這些線索來考慮,這個故事需要什麼?需要誰來做調查?你要圍繞這個故事建立一個團隊,而不是反過來。
記者和讀者間的合作應該是怎樣的?讀者應該做什麼?記得《衛報》曾做過一個項目,將讀者帶入到英國議員開銷檔案的研究中。
其實,我並不覺得那是一個很好的主意。
為什麼呢?
它並沒有產生任何有價值的結果。和讀者互動這樣的想法很好,但在實踐中,當你做調查的時候,這樣做的效果可能並不是很好,因為調查是一項需要專業知識的工作。你所舉的那個案例就已表明,讀者並不能真正為調查提供幫助。
Leigh先生,您做調查新聞已經很久了。這么多年來你見證了哪些變化?如今,新的數字工具業已成為許多報道的基礎,您預測還會有哪些變化?
因為我年紀大了(微笑),在我還是個初出茅廬小記者時所學的每一項技能,現在都已過時。我當時還要學用打字機,現在,我的學生們都不知道打字機是什麼;我要學怎麼用街上的電話亭打電話,現在大家都有手機,沒人再用公用電話。當然,整個紙媒行業也快要過時了,雖然這個比我們預想的時間要久。所以,現在我必須徹底重新思考我所做的事情。
我來給你一個例子。大約五六年前,當我們在《衛報》做關於“維基解密”項目的時候,我們拿到所有的資料,進行了大量檢索,然後發現了一個故事:阿富汗戰爭中的每一個事件,都以事件順序記載,炸彈爆炸的時間和地點,傷亡人數是多少,諸如此類。
我在《衛報》的上司說:“你需要一個可以做數據可視化的人幫忙,我給你找了一個。”就這樣我認識了我們的數據可視化設計師。我當時還不知道原來還有這麼一個職位。他處理了所有數據,將其變成一個移動地圖,可以按時間展示戰爭中每一天的情況,如爆炸的地點和方式等等,就像一個動畫圖表一樣。我覺得很厲害。因為之前我並不知道可以這麼做,而且這需要很多資源。
每年我都得學一些新東西。當然,現在我教的所有記者都得會做視頻,他們都得線上工作。我們說,一個調查故事不再只要求以紙媒形式發表,而是需要通過多個路徑。大家應該既能閱讀文字,又能觀看視頻,查看照片,能點擊超鏈接去閱讀原始文件或相關文章。每一個細節都是個大工程,一整套系統,需要很大的工作量。
著名的丹麥物理學家Niels Bohr說(這其實是個笑話):“預測是很難的,特別是有關未來的預測。”這就是我對未來新聞業的想法。十年之前,我們覺得五年內紙媒就會消亡。五年就這麼過去了,紙媒還在,一兩家報社選擇停刊,轉型做新媒體,不過大部分還是繼續印刷報紙。他們中的許多還是有嚴重的問題,譬如《衛報》就面臨著很大的財政問題。所以,從現在開始的五年內還會有紙媒衰落、停刊,也許有的也會轉型為新媒體。
現在有其他的新媒體對手,像Buzzfeed、VICE News、《赫芬頓郵報》等等。但是,他們能否生存下來還很難說。如今,人們獲取與消費信息的方式發生了巨大的改變,要預測是極其困難的。如果有誰可以預測未來趨勢,他們能靠此賺很多錢。我很開心我已經退休了,因為我覺得現在去當年輕記者既困難,又危險,你不知道是否有路可走。
新聞業中,永恆不變的核心問題是什麼?
英國現代報業奠基人北岩爵士曾經說:“如果某人想把一條新聞壓下去,那這便是一條真正的新聞。其餘的都是宣傳。”這就是我的工作口號,我時常會想到這一點。有人希望阻攔發布的消息才是新聞,不然那只是宣傳。
Leigh先生,您同時也在倫敦城市大學任教。在第一堂課上,您通常會對學生提出什麼建議?對亞美尼亞的新聞系學生,您又有哪些建議呢?
我教授的是給研究生開設的調查新聞課程。每年約有23-24名學生。當他們第一次走進課堂的時候,我會對他們說,別想着結課時,你可以手持一張證書,走到僱主面前,說“我是一名調查記者,希望可以得到一份工作”。因為他們不會給的,他們只會笑話你。你得說:“我學過如何做調查,掌握了一定技巧,並且懂得如何才能準確地做調查。”所以,我希望他們中的一些人可以找到工作。
我覺得,耐心積累事實是非常重要的。
編譯/梁晨昱
編輯/Ivan Zhai,梁思然
本文原刊於Hetq Online的網站,深度網經授權轉載。
Hetq Online自2001年起在亞美尼亞埃里溫發行。其網站由全球深度報道網亞美尼亞調查記者成員運行,現已成為亞美尼亞獨立媒體的主要信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