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首發於《NJU核真錄》,全球深度報道網獲授權轉載。
今年七月,“Metoo”(米兔)運動的燎原之火終於燒到了中國的各行業。從4月份開始,原北大教授瀋陽性侵事件使得一批學術界的性騷擾、性侵案得以曝光。7月份以雷闖、章文性騷擾事件為導火索,網絡上迅速曝光出一批公益界、媒體界、文化界中涉嫌性騷擾的名人。藉著這場浩浩蕩蕩的“米兔”運動之勢,種種針對女性的性騷擾事件不斷被揭露,人們開始認識到性騷擾問題的普遍性和嚴重性,引發了對於女性社會生存環境的思考。
但隨着爆出越來越多案例,也引發了一些爭議。7月28日,一篇疑似學者劉瑜寫的文章《關於Metoo》在微信朋友圈流傳。該文質疑“米兔”運動在中國發展過度,認為“訴諸網絡鳴放”不如“訴諸法律”,並提出這種依靠社交媒體進行申訴的途徑有可能造成冤假錯案。一時間,駁斥和支持劉瑜的聲音充斥於網絡。總體來說,目前爭議的焦點總結如下:
1、性騷擾案帶偏了疫苗事件的熱度,使人不再關注疫苗事件。
2、通過互聯網舉報性騷擾會導致過度舉報,造成冤假錯案。
3、不同騷擾情節的人應得到不同的量刑。而通過互聯網舉報的方式,會導致情節嚴重性不同的人,被網友放在一起進行等量“道德審判”。這樣對那些情節不太嚴重的人有失公平。
4、如果被性騷擾者被騷擾時不拒絕,卻在事後來告發,這是否也對騷擾者不公平?
對於以上問題,我們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但是我們認為,公共討論的基礎應該是基於事實,而不是想象。米兔運動有沒有在七月份帶偏輿論?哪些被指控人的行為更嚴重,哪些不太嚴重?哪些人在被騷擾時拒絕了,哪些人沒拒絕?如果我們對上述事實性問題都含混不清,則無法更準確地判斷這場中國的米兔運動有可能向什麼方向發展。
所以這一期核真錄就來為您釐清最基本的事實。我們儘可能收集了從今年7月1日至28日通過互聯網、媒體發布的所有可獲得的性騷擾、性侵案例。一共有18人在此期間被人舉報,涉及50名受害人。我們為這50個案例建立了完整的數據庫。希望以此幫助大家對爭議點做出更準確的判斷。當然,由於搜索的時間和渠道有限,不排除出現遺漏的情況。
數據庫編碼規則(沒耐心的可以跳過這部分,拉到下面看結果)
【六大變量編碼】
我們將每個案例分成六大類變量進行編碼。分別是:1.受害人信源是否可定位。2. 事發時受害人與被舉報者的關係。3. 舉報的途徑。4. 受害人自己報告的遭遇的性騷擾行為。5. 在被騷擾過程中是否有反抗、拒絕過。6. 遭拒後,被舉報者是否中止了侵害行為。下面,我們來介紹其中幾個重點變量編碼的標準。
【信源是否可定位】
在這裡我們不以是否“實名”來判斷信源,而是以是否“可定位”(identifiable)進行編碼。這是因為有的當事人雖然沒有告知公眾自己的姓名,但在向有關單位舉報時是告知了姓名的。另有一些當事人接受媒體採訪時告知其個人身份,但並未向公眾公開。因此在編碼時,除了明確實名舉報的案例之外,對那些雖未告知其真實姓名,但可以追溯其工作單位、學校名稱,或者是有其他人實名為其背書的,都編碼為“可定位”信源。而對於無法通過其他任何信息來判斷其身份信息的,編碼為“不可定位”信源。
【五個層級的騷擾行為】
鑒於不同騷擾行為的嚴重程度不同,我們對每個案例涉及的行為進行編碼。在參考多個國際上對性騷擾行為區分的標準之後,我們將性騷擾行為分為五個層次進行編碼。具體編碼標準如下:
注意,我們只對受害人在舉報文本中明確報告的行為進行編碼。對於他們未明確報告,但有暗示的行為,我們不做編碼。例如,有的舉報人在文中說:“接下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這種不做編碼。因此大家在看結果的時候要注意,打勾的都是當事人明確在舉報中提及的行為。但是沒有打勾的不代表一定沒有。
“性騷擾”熱度還不如“周立波”
網絡上之前有輿論批評7月份的MeToo運動聲勢過於浩大,將本該被更細緻討論的疫苗話題給帶偏。所以我們在微信和微博平台查閱了7月份幾個熱點話題的指數趨勢。搜索關鍵詞包括:性騷擾、疫苗、周立波、湯蘭蘭。
我們發現關鍵詞“性騷擾”的熱度主要集中在7月23日至7月28日這段時間。7月28日之後迅速回落 (圖一)。
而在7月21日到7月30日里,無論是在微博平台,還是在微信平台上,關鍵詞“疫苗”的話題指數總體上都是高於性騷擾的。在以話題周立波、湯蘭蘭、疫苗以及性騷擾為關鍵詞的指數比較圖裡(圖二、三、四),可以發現,疫苗的熱度遠遠高於其他關鍵詞的熱度。“周立波”關鍵詞的熱度指數在其中的幾天也高於“性騷擾”的指數。
七成受害者為可定位信源
接下來,我們分析了參與舉報性騷擾的受害人信源。在50名受害人中,有一名受害人信息非常模糊,無法判定其是否可定位。在剩下的49名中,有36名是可定位信源,也就是說可以通過其透露的姓名、工作單位、學校名稱、社交媒體賬號等多重信息來追溯這個人,佔全部人數的72%。另有13人沒有提供任何其他關於她(他)自己的身份信息,佔全部人數的26%。
社交媒體為主要舉報途徑
在我們所統計的50起舉報案例里,通過社交媒體途徑來舉報的有38起,佔比76%。向所在學校舉報性騷擾的有7例,佔14%。通過媒體採訪提供相關信息的有4起,佔8%。而只有一例是向所在的機構(非學校)反映情況。可以看到,在七月發生的這50起性騷擾舉報案例中,社交媒體是最主要的舉報途徑,舉報性騷擾的文章和圖片主要來自微博平台和微信朋友圈的轉發。
熟人是性騷擾發生的主要關係渠道
接下來我們還統計了這些被舉報的性騷擾主要發生的關係渠道。結果顯示,受害人與被舉報者之間的關係以熟人關係為主,完全是陌生人之間產生的性騷擾很少。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基於工作關係進行的性騷擾。在50起案例里,有24例是在工作過程中發生的,包括在採訪過程中,在談公事過程中等。這裡的工作關係還不包括同事之間。發生在同事之間的案例有5起。另有11起是發生在師生之間的騷擾。只有2起是發生在陌生人之間的騷擾行為。
前戲騷擾行為佔比最高
如上文所講,我們將舉報者提到的騷擾行為分成了5類:言語騷擾、社會接觸、前戲騷擾、明顯性接觸和性傷害(想看分類標準請往上拉)。結果顯示,在舉報者所提及的所有騷擾行為中,前戲騷擾的頻次最高。50起案例中有33人次提到曾遭受前戲騷擾,比如摸腿、強抱、親吻等行為。另外遭遇言語騷擾的也很普遍,有一半的人提及遭到言語騷擾。只有7個受害人在舉報中提到曾遭受嚴重的性侵犯,如強姦或強姦未遂(具體詳情請戳下圖表一)。
圖表一:50名當事人所報告的騷擾行為總結
拒絕有用嗎?
最後,我們還根據舉報信中的描述,統計了每一起案例中受害人是否在被騷擾過程中表示拒絕,以及拒絕是否有效。其中,有27名受害人給出了這一信息。而在這27個案例中,有24人曾經明確表示拒絕,佔比約89%。而在這24起曾表示過拒絕的案例中,有近一半的侵犯者(11人次)在被拒絕後中止了行動。
結語
綜合以上數據,我們發現,首先,七月份關於性騷擾的話題對疫苗話題的影響甚微。無論在微博平台還是在微信平台上,其熱度遠低於疫苗事件,在有其他娛樂事件和社會事件(如“周立波事件”、湯蘭蘭事件)發生時,其受關注度也並沒有明顯高出這些事件。由此可見,看似如火如荼的Metoo運動的熱度其實是有限的,這場運動在中國引起的關注似乎還沒有到需要擔心熱度過度的程度。
其次,我們發現參與舉報性騷擾的受害者儘管主要選擇了社交媒體作為其主要的舉報途徑,但有七成受害者是可定位、可追溯的信源。而在這50例性騷擾案例中,受害人所提及的行為中前戲騷擾行為佔比最高。
在這裡需要注意的是,我們是根據舉報人的自述來進行統計分類的。但是我們不能判斷舉報人的自述是否屬實。讀者可以根據受害人所提供信息的詳細程度、以及是否有第三方佐證等來自行判斷。
米兔運動在中國還剛起步,理性的思考和討論有利於將它健康地推向更廣的區域,讓受害者有勇氣說不,讓潛在的施害者不敢施害,形成全民尊重女性、呵護女性的共識,這是我們共同的心愿。而公共討論需要基於對基本事實的掌握。核真錄做的,就是幫助讀者儘可能地釐清事實。
相關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