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註:調查報道式微的時代,推崇堅守者的勇氣的同時,更需呼喚專業。而無論任何時期,無論技術、平台如何變化,專業調查報道的基本要求和一些核心技巧都不會改變。本文中,前《南方周末》特稿編輯葉偉民分享的一次暗訪經歷正印證了這一點。
大概十年前,一個清風滿堂的午後,編輯扔給我一個爆料,說去調查一下。
這是一個關於廣西傳銷的舉報,情況已相當嚴重,大大小小的傳銷幫派佔據多城,受害者家屬撈不到人,除了報警,就是找媒體。
這是個典型的硬調查。在傳統媒體時期,調查報道是皇冠上的明珠,其雛形是上世紀二十年代美國的揭醜運動,集大成於六七十年代,聞名如“水門事件”、“美萊村屠殺”等。中國的調查新聞浪潮雖遲來了半個世紀,也交出了孫志剛之死、山西疫苗調查、毒奶粉黑幕等名篇。
接到選題的次日,我就出發了,興奮和焦慮一路交織。那個還能為調查新聞發笑的年頭並沒有持續多長,到我離開紙媒的2014年,調查新聞已式微,至4年後的今天,一份學界報告顯示,仍留在傳統媒體的調查記者,全國僅130人。
人們總容易對逝去的東西存在幻想和憐憫,例如將調查報道浪漫化,充滿了天涯孤客式的勇者臆想,鬥智斗勇的段子和偵探小說般的傳奇。
這和現實差之甚遠。調查報道之所以廣受尊崇,勇氣是一部分,對專業主義的恪守和遵循則更為寶貴。它們更隱蔽,也更閃亮。
調查規劃:為選題“畫像”
抵達南寧的頭幾天孤獨又漫長,和爆料人W見了一面,一個戴眼鏡的敦實小夥子,他誤入傳銷團伙,想退出,但錢和忽悠來的親友還在裡面,既內疚又痛苦。我說想潛入內部暗訪,W說要安排一下,隨後就失聯了。
為保險計,我換了酒店,用的是假身份證。學會自我保護是調查記者的基本功,有人善於裝農民工,有人愛扮保險員,還有人能搞到警官證,我則隨身帶個學生證,15塊弄的,“掃街”採訪時最有用,稱大學生社會實踐調查。
換上當地手機卡也是明智之舉,最好還有個金屬盒,據說手機放進去能屏蔽定位追蹤。還有筆形錄音筆、針孔攝像頭、手機環境聲模擬軟件和變聲器,都廣受同行喜愛。有些“老司機”還能聽聲辨人,知道門外哪些腳步聲是路過,哪些是監視……
關於調查記者的段子很多,估計湊起來也夠一部007了。然而現實遠沒有這麼酷,調查報道歸根結底還是個技術活兒,有着非常複雜的技能和經驗體系,涉及獲取線索、尋找“深喉”、收集證據、暗訪、與管理部門打交道、反偵察、脫險等眾多領域。
要解析清楚所有技能點非常困難,就像查案一樣,福爾摩斯和黑貓警長也是各師各法,並且與個人風格、經驗、調查領域都極其相關。縱然如此,仍有一些基礎技能是必經之檻,例如調查規劃——採訪突破——寫作。
一份細緻周全的調查規劃比什麼都重要,起碼能少走很多彎路,我比較推薦“清單法”,即為自己制定一張基礎問題清單,每着手一個選題前,先從公開資料中尋找答案,找不到的地方,就在接下來的採訪中死磕。
我的表格一般包含以下元素:
1、事件類型。
熱點、突發、歷史……
2、事件半徑。
涉及的時間、空間、人群……
3、事件原因。
經濟、文化習俗、道德、社會治理、法律法規……
4、事件影響。
影響強度、反作用力……
5、發展趨勢。
未來、預測……
這些維度基本能為選題“畫像”,當然還要篩選出優先項,制定採訪方案。一般要從掌握最核心信息的人物入手,按相關性一層層擴大範圍,但也不排除核心人物埋得很深,要從外圍入手。
暗訪的底線
幾天後,W出現了,說已打點好,假裝和上線說有個大學同學來,可發展發展。但要當天進出,不然他嫌疑就大了。
到了約定時間,我只帶了少許現金和一個清空了記錄的手機前往。窩點在一個城郊村,公交搖晃到鎮子還要走半個多小時的丘陵道。人設和台詞已經和W預先對過,他入戲很快,那久別重逢的喜悅演得真好。擁抱時,他壓低聲音說,村裡到處是耳目,還有狼狗。
在一個倉庫的二樓,我見到了W的上線X總,一見面就噓寒問暖。W先和我聊了一段“青春往事”,我則不時流露畢業後一事無成的失意。
X總覺得時機到了,開始給我講國家如何暗中鼓勵資本運作。我的情緒也很配合地從懵懂、專註到興奮變化。X總大概覺得我入套了,把整個上下線的架構和分錢比例詳細講了一遍,期間我作崇拜狀問了一些恭維的問題,X總顯然被捧得很爽,主動提出帶我走走。
所謂公司,就是一排由簡陋村舍改造成的教室。此前W告訴我,時常有逃跑者被拉進裡面關禁閉或毆打,我留了個心眼,只站在外面。
見火候差不多了,X總勸我現在就加入,讓家裡打錢。相持中,我提前約好的朋友打電話來了,又演了一場旅伴車禍入院的戲。我堅持要先回去處理,X總就讓W跟着我。
天已黑,村道上站着幾個壯漢,旁邊蹲着狗,直勾勾地盯着我,走到大路時,我背部都濕了。送我回城後,我問W:“回去你咋交代?”W說:“我自有辦法。”隨後,他又失聯了。接下來的半個月,我通過當地的反傳銷聯盟,接觸了更多被解救的受害者,掌握了更多內幕。
這段暗訪經歷在調查記者里頗為尋常,更傳奇的還有裝智障奴工卧底黑磚窯的同行。危險當然是最直接的威脅,但最大的定時炸彈卻是“盲目的個人英雄主義”。我當編輯時,反覆叮囑調查記者的三句話是:安全第一,新聞第二;時刻與後方保持聯絡;懂得認慫,跑為上計。
我始終認為:勇氣應看大作為,在具體的不利時刻,沒有什麼值得用生命去交換。
採訪受阻?4招突破

電影《聚焦》劇照
一個調查記者的核心競爭力在於突破能力,一旦採訪受阻,通常還有以下方法可嘗試。
1、 找“中間人”。說服中間人做採訪對象的工作會很有效。當然,你需要找准中間人的利益訴求。
2、 “農村包圍城市”。如果對方態度實在強硬,可以先從周邊入手。從他的朋友、同事、對立面等搜集信息,建立信息優勢。
3、 不斷表示誠意。通過短信或微信,在不過分騷擾的前提下反覆表達你的善意、誠意。
4、 與採訪對象同步信息。你掌握的信息越多,越有“敲山震虎”之效,還能激發對方的辯護欲,他會覺得,這個記者掌握了這麼多,我不發聲,怕會越來越被動。
當然,還有許多突破採訪的招數,有些套路甚至還很清奇,例如翻垃圾桶,到殯儀館數屍體,甚至找到一個老闆的送禮賬本,都能柳暗花明。總之,一切技巧,不過是有想象力的笨功夫。
最後是寫作階段。調查新聞一直存在一個誤區:只求猛料,不求文本。其實這不應該成為一對矛盾。調查報道確實不是文本先行,但基本的準則還是有的:文字簡潔、準確、信息密集、邏輯嚴謹、結論清晰,表達通俗……
這一點,我最推崇的是2003年普利策獎作品《恩里克的旅程》,女記者索尼婭獨自深入中美洲叢林,調查偷渡者的死亡之旅。在我看來,這便是調查與文學結合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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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偉民,資深媒體人,曾任ZAKER總編輯,《南方周末》特稿編輯、記者。
本文系微信公號“葉偉民寫作”(yeweimin121)原創稿件、網易新聞·網易號“各有態度”特色內容,全球深度報道網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