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小女孩熟練地用座機按出一長串電話號碼,一接通,就對着媽媽凶:“你快點兒回來!”孩子一定要等到金燕回家才睡覺。她看一會兒動畫片,昏睡一會兒,醒來又去摸電話,再去喊:“你怎麼還不回來!”
GQ特稿《為夫承債兩億的女人》中的這個場景,直接呈現了金燕當時所處的艱難境遇,比再多敘述都有用。作者劉敏坦言,“如果不追問,這個細節就永遠出不來。”
劉敏去年進入GQ報道組,之前她在《三聯生活周刊》做過四年社會新聞記者,每個月要寫三篇七八千字的稿子。

GQ特稿記者劉敏
四年里,她基本跑遍了全國,採訪涵蓋殺人案、爆炸案,還有各式的人物採訪,建立了認識世界的方法論和基本邏輯。
但在新環境里,劉敏還是遭遇了一連串的質疑和挫折。“你明白了嗎?”“你真的明白了嗎?”“你確定你明白了嗎?”是她每周選題會上都要應對的提問。
報道總監曾鳴總說她,你不要老是問採訪對象“為什麼”,要問“是什麼”,“為什麼”只能得到一連串的動機解釋,不是具體的細節動作。剛開始,她無法理解,直到有一次,她和編輯靳錦一起去做金燕助理的採訪。
助理告訴劉敏,“金燕的丈夫去世之後,她每天在公司里忙,女兒每天晚上給她打電話。”劉敏問到這就結束了,得到信息:“金燕7歲的女兒每天晚上會打電話催媽媽回家。”
但編輯靳錦就接着問對方,這個電話是你幫她打的還是這個孩子自己打的?是用你的手機嗎?如果是用座機的話,這麼長一串電話號她是怎麼背下來的呢?打電話說什麼呢?通話時她哭嗎?電話掛了之後,隔了多長時間這個孩子再接着再打?這個孩子的語氣是什麼樣的?她哭的時候會喊什麼?
這麼長一串問題,最後組成了本文開頭的那個小細節。
劉敏帶過的實習生小鹿說,“大家都覺得金燕這篇稿子,算是熊阿姨的一個轉折點。”
熊阿姨是劉敏另外一個很有人氣的名字,豆瓣和微博上有一批“熊粉”。在小鹿眼裡,熊阿姨劉敏是一個非常善於向身邊人學習的人,她保存了靳錦追問金燕助理的速記,還把這份名為“靳錦問問題”的文檔發給即將單獨做稿的小鹿學習。
金燕那篇稿子後,劉敏寫稿似乎順多了。九月份發表的《川崎廣人:一個準備死在中國的日本老人》,在一次選題會上,被評說“流暢”、“輕盈”。最近那篇《那些給人工智能打工的人》被編輯部認為,小切口,深意義,算得上短報道的標杆。
一個細節,是五個人拼出來的
深度營:進入GQ之後,工作最大變化是什麼?
劉敏:還是找細節吧。因為一個新聞類周刊和一個寫特稿的月刊,它的落點是不一樣的:寫新聞主要在寫前因後果,梳理事件邏輯。現在寫特稿,要在這個基礎上尋找能讓人共情的故事性,全篇都用細節來講這個故事。
深度營:到底什麼樣的“細節”才叫細節呢?GQ講座分享里有新記者說編輯逼問她,“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細節?”

GQ報道《那些給人工智能打工的人》
劉敏:比如我這次寫的AI標註工人,就只講了一個河南數據公司標註工人的故事。過去在三聯我也寫過人工智能,當時是從產業和科技角度來寫的,這個題放在新聞雜誌,我一定在寫河南小公司之外,還要採訪這個公司的甲方,採訪AI行業的專業,找到最權威的專家,找一些行業的背景數據等等,讓大家全面明白這個行業是怎麼回事。
但如果是寫一個故事類的特稿,可能我只需要把其中一個角度放大,然後從這個放大的角度里找到有意思的點,把它寫透。
AI這篇,我就花了很大的筆墨寫那個叫馬萌利的工人,每天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圖片,她固定的那些標註的動作是什麼。花了很大筆墨寫這個事情,就是要直觀地展示給讀者她的工作非常無聊、非常枯燥,讓讀者知道,她每天像個機器人一樣在那兒工作。
深度營:一般什麼樣的細節會被你選進文章里?
劉敏:還是要看你的稿子到底要寫什麼,為主題服務。
深度營:像《川崎廣人:一個準備死在中國的日本老人》中絕食場景等細節,你是怎麼獲得?又是怎麼去核實的?
劉敏:吃得少這個是川崎廣人的學生直接說的,是上來就有的一個細節。絕食這個細節是多方面採訪整理出來的,不是一個人給我講的。
關於絕食那個場景。第一,這是我寫他的契機,川崎廣人在微博上說自己又絕食了,我很好奇他這種格格不入的生活狀態,所以報了這個題。到農場後我先問了農場主,但女農場主很不願意講這個,她說“唉呀,這個別寫了吧。這個沒什麼意思。”在她那第一次問就碰壁了。
我在農場一直住在一個女孩的宿舍里,有天晚上閑聊,她興緻勃勃地跟我講了當天的場景,食堂大姐是怎麼跑到辦公室里,怎麼指着鼻子教訓川崎廣人的。我就發現絕食這事兒其實這麼好玩,不單單是一個事件性的引子而已,而是一個能集中反映衝突點的、很場景化的事情。
第三個人我去問了另外一個小伙,這個小伙每天都跟川崎待在一起,但川崎絕食當天,小伙不在,他補充了一些大姐本人很潑辣,農場工人的來歷、收入,跟川崎的關係這些信息;第四個人,我就去問了那個食堂大姐,問大姐當時說了什麼,川崎什麼反應,當天吃了什麼,等等。
後來又問了川崎廣人本人。所以大概五個人,各個角度的匯總,然後核實,最後寫了這個事。
深度營:就是交叉驗證,對吧?
劉敏:一個是交叉驗證,另一個就是不同的人,他回憶的點是不一樣的。比如食堂大姐就記得說,她去找川崎,把川崎喊回來,她給我講得就非常簡單,這個事可能在她看來就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但跟我同一個屋子的小女孩,她當時笑得不行,她回憶了大姐是怎麼掐着腰對着川崎喊的,因為平時沒有人敢這麼跟川崎說話,那個大姐自然而然地這個動作,在這個女孩看來就非常有震懾力。
深度營:開始還以為是你親眼看到的。
劉敏:那不是,但裡邊每一句話都是有出處的,是大家拼湊起來的。採訪中我就覺得這個細節非常值得寫,所以可能對每個人採訪的時候就都要問一下,這個是不是。
深度營:寫特稿是不是就像做人類學研究?
劉敏:有一點點像吧,它會反映這個社會的一個切面,我寫的這個人,他是如何在這個社會裡生活的,他為什麼會這麼生活?
你到現場,故事就有了
深度營:採訪前案頭資料會特別龐雜,你會怎樣整理資料呢?
劉敏:我會用Evernote,就是一個筆記類的軟件。開一個文件夾,把我感興趣的資料一篇一篇貼在裡邊,那個軟件內部檢索起來非常方便。
深度營:做完資料準備後,下一步你會怎麼做? 是開始找人?
劉敏:你先大體地對這個事有一個印象,可能看資料的過程中就會整理自己的好奇點,而且看資料時會看到一些名字,就會想“哎?這個人我可以再去問一問”。
深度營:找人有時挺難的,比如做壽光水災對供應鏈影響,怎麼快速找人?
劉敏:壽光這個題我沒跟,坐在這設想,如果一天之內要找人,我第一可能去一趟北京的新發地批發市場,挨個攤位問一下,有沒有誰的上游批發商是壽光那裡的。第二可以搜山東本地的農業報道,因為壽光這麼重要的蔬菜產區,一定有本地跑口的記者常去寫他們,然後給報社打電話,聯繫到那個記者;或者到壽光的貼吧、微博搜關鍵詞,以及現在的快手、抖音查找地區也許都能在網上找到當地人。
當然,最好的辦法永遠是跑現場,到新聞所在地去。
深度營:可以用具體的稿介紹常規特稿的操作過程嗎?
劉敏:比如最新這篇《蝸居在求子旅館的女人們》,是我一個實習生做的。很多不孕不育的患者會去北醫三院做試管嬰兒,女性要提前15天做促排卵,每天打針。很多外地患者會在三院對面小區租個床位,住半個月。
這個題,最開始是我一個學社會學的朋友告訴我的,她讀過一篇北大社會學學者的相關研究論文。

GQ報道《蝸居在求子旅館的女人們》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這個群體,我下載了論文,裡面有很多數據、有一兩個匿名案例,有很多社會學理論上的分析。大體可以確定這個群體是可以寫的,我當時有別的活兒,編輯部就把這個題派給了兩個實習生。
實習生最開始沒着急,她們一直在網上找這個群體,順着論壇加別人的微信,跟人聊,加進微信群,又因為不是真正的備孕女性,就會被群踢出來,反覆加、被踢,花了好長時間。
實習生還想過開一個介紹信,跑到醫院宣傳部去跟人聊,那這也是一個非常非常笨的辦法,簡直是在闖死胡同。
這種活生生的患者群體,在醫院都能直接碰到這些人,為什麼要在網上兜那麼大圈子呢?我後來催她們,別轉悠了,你們今天就把房子租了,患者住哪你也住哪。
結果一個實習生中午去的,下午隨便看了幾家,找到一個床位當天就租了下來,住了兩天,就意識到這個旅館的房東,和旅館裡流動的住客都是可以寫的。
實習生之前花那麼長時間,在網上跟人聊天,討好人家,跟人約見面什麼的,其實都是無用功。這也是新人常見的約訪恐懼,大家都要邁出第一步,你到現場,故事就有了。
深度營:但有一些題,沒辦法去現場,比如說碳九泄露事件,沒辦法第一時間去現場,該怎麼辦呢?
劉敏:如果要做一個新聞選題的話,不能去現場,起碼你可以找幾個角度,比如說你告訴大家碳九是什麼東西,懂這個的專家那肯定有很多。
你可以去知網上搜碳九相關的論文,每篇論文底下都有作者的工作單位,比如某個作者是石油大學的教授,你可以去學校官網找他的個人頁面,一般老師的頁面都有郵箱和辦公室電話,那就可以聯繫了。
深度營:那如果說想去核對一些情況,比如說味道?果殼科普不是說可以通過聞氣味區分種類?
劉敏:你既然要寫這個,那你就一定要去現場,你不可能坐在哪打電話,然後找到一個人,說你幫聞聞這個味道——那個人不是記者,聞味、辨別,這是非常主觀判斷的東西。稿子是要為自己媒體的權威性、準確性負責任的,你不能電話里隨便抓一個人幫你擔負這個責任。
深度營:怎麼物色一個合適的採訪對象呢?找到精彩的細節成稿?
劉敏:參與式報道和跟訪,是最好的採訪辦法,比如實習生住在醫院附近的賓館裡,全天候地跟採訪對象在一起,深度參與她們的生活,只要仔細觀察,很多細節可以寫。她怎麼跟室友聊自己的老公?普通號沒有了,她會不會捨得花錢找黃牛掛專家號?每天吃什麼、不吃什麼?女人們在一起會不會相互攀比,她們對經驗豐富的房東信任嗎,大家平時會跟房東諮詢什麼問題?這比你找一個人約出來,在咖啡館裡聊兩個小時,效果好多了。
深度營:金燕那個你採訪了多久啊?
劉敏:那個比較失敗,那個采了三個多月時間。
深度營:為什麼說它比較失敗呢?
劉敏:因為背後的事情比現在寫出來的複雜的多。在前幾個版本里,我詳細寫過金燕的債務,但這部分專業度太高了,普通人看不懂。我中間花了很長時間才搞明白那個債是怎麼回事。可是我們不是一個財經媒體,大部分GQ的讀者也沒有相關專業知識,我花了很大事件捋這個賬目,最後並不適合長篇幅呈現,對做稿子來說,這裡面投入和產出嚴重不成正比。回頭想,這稿子重做一遍也還是一樣的,債不搞清楚我也沒法動筆。
深度營:採訪前,你會不會先確定角度和主框架?
劉敏:報選題時肯定要一個大概的判斷和切入的角度,如果一點想法都沒有,你也不會貿然去採訪他們。比如說碳九這個事情,所有人都知道它的新聞的重要性:碳九泄露危害性大,輻射面積廣,現在有沒有得到及時解決,嚴重污染對普通居民有什麼影響?這也是一個預設的框架。
採訪聊天,不是交朋友
深度營:如果你遇到一個比較難搞定的採訪對象,比如沉默,你問他一百句,他都只回答嗯,那該怎麼做呢?
劉敏:那就看能不能有其他人可以接着聊吧。如果這人是個主角,可能先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準備得不好,如果好好準備也沒有改觀,那就從他身邊的外圍採訪再使使勁。如果他是稿子幾個信源之一,位置沒那麼核心的話,那可能找其他的備選來替換掉這個人。
深度營:怎麼讓採訪對象對你敞開心扉?
劉敏:最基本的辦法就是做好功課,上來就問百度百科問題的人肯定不會得到任何尊重。做功課不是要生硬地展示出來,“你看我昨天研究你研究到幾點鐘,我看了你多少本書”,不是這種方法,是你了解他的經歷,對他所處的行業有一定的認知,甚至他自己都不記得的事情你記得,採訪對象就會覺得自己在跟一個懂行的人聊天,不可能再敷衍你了。
比如今天我做的一個採訪,對方是一個小生意人,他百度之後發現GQ是個時尚雜誌,不知道我們到底要寫什麼,他又沒好意思問。昨天我們第一次聊就聊得很乾,不太順暢。
今天我開車,我們一起去一個批發市場,單程路途有40多分鐘。路上我聊起自己最近做的稿子,講我為什麼要寫這個題,我的好奇點在哪,稿子出來之後的反應。很快他就意識到,原來我的工作是個很嚴肅的事情,我說的點他也很感興趣,大家的距離立刻就拉近了,他明顯放鬆下來了。
下午回程遇到堵車,他講了一些自己成長中不愉快的經歷,這些經歷一直影響他現在的生活,也跟他現在的生意有關係。聊到情緒激動的時候,我也跟他分享了自己中學時的故事,是類似的不愉快,我當時是怎麼克服的。
他向我展露他的脆弱,我覺得當時有必要去安慰他,平復一下他的心情。不過言談中還是會保留一定的距離感,不會因為他激動我也要跟着假裝激動。我倆最後一次從汽車上下來的時候,可能之間的了解和信任就比今天早上強很多很多。
深度營:如果採訪對象提供的內容,公開出來會讓他覺得冒犯或者帶來傷害,甚至會因為你的採訪而被辭職,你會怎麼做呢?
劉敏:我好像沒有遇到過被辭職這種情況。
比如今天這段經歷,我當時沒有開錄音,我們也不是在一個明確的採訪狀態下。我聽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我會寫到稿子里,但我發稿前我一定會給他看,我會問他,這段可不可以寫? 如果他說這段不能寫,我就會立刻刪掉,如果他覺得沒問題,我才會上。
那段不愉快的經歷塑造了他的性格,跟他現在的工作有直接關係,所以我會寫;這個經歷又涉及他的隱私,所以我一定要得到他同意才能發出去。
深度營:如果你的採訪對象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有沒有必要去迎合他的話語體系和性格特點,用來拉近距離?
劉敏:不會的,這個我們編輯部討論過,這些都屬於那種立場換信息,就感覺是其實你並不認同他,但是你為了採訪就不停地應和他,那就沒必要了。
記者是一個職業,應該做得更職業性一點,我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採訪聊天是一份工作,不是交朋友,採訪里假裝大家關係很親近來套信息,最後稿子完全跟採訪對象預想中不一樣,到時候再產生糾紛,對雙方都有傷害。
我之前採訪過一個創業者,那個創業者非常傲慢。前一周跟他約好了某天下午2點採訪,結果他在採訪當天一早臨時跟我說,能不能提前到上午10點來?
他8點鐘才告訴我,我立刻打車趕過去,結果到了那兒還等了半個小時。一見面我問了幾個問題,他回答都非常簡短。然後,他反問我“現在的記者是不是都收紅包?”我聽到這個話的時候,我第一反應,我是表現得很不專業嗎?還是之前功課做得不夠?我就說點有的沒的把這個場面圓過去了。他後來又問了幾個很沒禮貌的問題,而不是認真做採訪,不到半個小時,遠遠沒有達到之前約好的採訪時間,他就說“今天就到這吧,我覺得聊得差不多了。”
我非常非常生氣,但當時什麼都沒表現出來,出了那個門之後,我才後悔,我剛才真應該把面前的水潑到他臉上——這個人一開始就沒打算尊重我,他沒有用一個職業化的方式來對待這次採訪。那你再討好他,你再怎麼順着他把場面圓過去,他也沒有在尊重你啊,你也沒有拿到大家約好的採訪信息啊。
每次想到那個人,我就覺得以後如果再遇到這樣的採訪對象,我就直接把本合上,走了。
深度營:那你會評價自己筆下的人物嗎?
劉敏:不太會吧,有些人肯定喜歡他,有些人不喜歡他,但是這個稿子做完了,這個人就跟你沒關係了。
我也遇到過特別討厭的採訪對象,有的人確實很討厭,但這只是一個工作而已。
深度營:您有什麼話想送給新聞學子們嗎?
劉敏:這個好難啊。這個行業還是興趣和好奇心驅動的,如果你有興趣有好奇心,那一定會幹得很好。如果你沒有興趣,沒有好奇心,反覆問新聞的價值在哪?新聞理想如何安置的話,那做起來肯定會很痛苦的。
我們留在這個行業,也不是要堅守什麼,用什麼宏大意義給自己貼金,還是因為擅長寫稿子,做記者的成就感遠遠超出其他,僅此而已。不光是新聞行業,做哪一行都是這樣吧。
文/圖圖(深度營作者)
編輯/陳靜(深度營微信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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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南都周刊》旗下微信公眾號“深度訓練營”(ID:shenduxunlianying),是2018年記者節特別策劃系列文章之一。全球深度報道網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