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ur 是一位難民,她的家鄉在霍姆斯——敘利亞西部的一座古城。持續的內戰讓敘利亞千萬個家庭破碎,甚至隨時都面臨死亡威脅。為了讓全家得以逃離戰爭、遠離炮火,Nour 踏上了逃難之路,希望在歐洲獲得難民資格後,家人再來團聚。
你是 Nour 的伴侶 Majd,從她離開你身邊的那一刻起,你們就在即時通訊軟件上保持聯繫。你的愛人將告訴你她逃難過程中面臨的一切。而你也知道,作為她最信任的人,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將影響 Nour、乃至全家人的命運。
已經抵達土耳其的 Nour 正在尋找去歐洲的辦法。她遇見一個叫做默罕默德的敘利亞人,他認識一些走私犯,付 2500 歐就可以帶你去東邊群山環繞的“保加利亞 – 土耳其”邊界碰碰運氣;西邊,是平坦易行的“希臘 – 土耳其”邊界,Nour 憑着辦好的簽證理應可以通關,但每一個敘利亞人都在勸說那邊已是死路一條;同時,一路舟車勞頓的 Nour 在小酒館小酌幾杯後,微醺的她,不停地說想要留在伊斯坦布爾的敘利亞人聚居區,默罕默德也承諾聘請她在藥店里工作……
往東、往西、留下來,你會選擇哪一條路?這是手機遊戲《Bury me, my Love》(將我埋葬,我的愛)的一段劇情。在這款遊戲中,你的手機將變成 Majd 的手機,踏上遠征之路的 Nour 會時不時詢問你的意見,或是發來語音或自拍,而你則肩負幫她安全抵達目的地的重任,每一次選擇都至關重要。
雖然呈現形式是遊戲,但《Bury me, my Love》的背後卻是大量真實的新聞事件,無論是在 2015 震驚全球的艾蘭·庫爾迪之死,還是接連發生的地中海沉船事件,都能在遊戲中找到影子。而作者設計這款遊戲的靈感,也是受到一篇真實新聞的啟發。
它是遊戲,更是讓玩家對真實新聞有切膚之痛的沉浸式體驗,在這段撕心裂肺的逃難之旅中,對戰爭的殘酷和難民的艱辛感同身受。
報道難民危機難獲關注 遊戲還原逃亡之路
2011 年敘利亞內戰爆發,總統阿薩德領導的政府軍與反對派開戰以來,在這個地理上連結歐亞各國的戰場上,不同勢力利益交錯,宗教問題、地緣政治、國際局勢,令戰爭持續了八年之久。八年之間,敘利亞近一半人口逃離家鄉,據聯合國難民署在 2018 年底的數據,這些人里有 670 萬人逃至其他國家,另外一半則留在敘利亞其他城市。
截至 2018 年底,全球流散國外的難民總人口已達到有史以來的最高水平 2590 萬。敘利亞目前是全球最主要的難民來源國。另外,從 2015 年至 2018 年,4 年間共有 14157 人在嘗試穿越地中海前往歐洲的途中喪生,這片海也是敘利亞難民的最主要逃亡路線。
對於中文讀者來說,難民危機離自己很遠、所涉國家的宗教、文化和中國也大不相同,而這場危機也不大會波及整個東亞,是一個難以引發共情的議題。對“難民”的理解和關注的焦點,很可能落在一堆不斷上升的數字,和爭吵不休的歐洲難民政策上。
2015 年 9 月 2 日,敘利亞 3 歲小男孩艾蘭·庫爾迪在地中海溺亡,陳屍沙灘。這張照片迅速登上媒體頭條引起世界關注,人們開始意識到難民身份背後,是一個個在生存邊緣掙扎的人。
艾蘭·庫爾迪和他的家人在前一天夜裡準備橫跨地中海,從土耳其去往希臘。搭乘的橡皮艇在剛出發時就被灌滿了水,最終釀成悲劇。

《Bury me, my Love》在去年的第 14 屆 IMGA 國際移動遊戲大獎上,獲得了“最具意義遊戲獎”。(註:IMGA 國際移動遊戲大獎,英語:International Mobile Gaming Awards,簡稱 IMGA,被譽為“移動遊戲界的奧斯卡獎”;“最具意義遊戲獎”:WINNER OF Best Meaningful Play。)在 2017 年遊戲界最具盛名的大獎 TGA 上,也被提名為“最佳影響力遊戲”。
而我在第一次玩《Bury me, my Love》時,Nour 要離開土耳其,我勸她走水路,最後 Nour 也喪生地中海。同樣一片海,同樣搭乘橡皮艇,同樣地沉了船。Nour 浮在地中海上,發來最後的語音(大意):Majd,我太冷了,撐不住了,對不起……聽完語音,我竟然眼眶濕了,像是失去了親人似的難過,立刻打開地圖想要回到土耳其重置結局。可是遊戲設計為不能存檔讀檔,我只能從頭來過。
原來,在逃難路上,難民們無時不刻不在面臨選擇,而一旦選錯,之前數月乃至數年所做的努力很可能都付諸東流,甚至付上生命的代價。
基於真實新聞 這不是一款取悅玩家的遊戲
《Bury me, my Love》的遊戲設計師 Florent Maurin,此前是一名記者,於 2009 年創立 The Pixel Hunt,為電視台、紙媒、公共廣播公司等製作互動敘事頁面、遊戲。Maurin 曾經在接受 IMGA 的採訪中談到自己對來自現實世界的故事非常感興趣,並且非常熱衷於用遊戲講述這些故事。
我問 Maurin 遊戲靈感來自何處,他先聊起過去四年為媒體製作大量互動小遊戲的感悟,“工作這麼多年後,我在思考如何設計一個更能連結到個人情感的遊戲”。2015 年,他在法國第二大全國性日報《世界報》( Le Monde)上讀到的一篇報道,非常觸動,立刻聯繫了報道記者 Lucie Soullier 和新聞中的主人公 Dana,並邀請她們以編輯顧問的身份參與遊戲設計。
新聞里的主人公 Dana,今年 25 歲,家鄉在敘利亞的首都大馬士革。她在接受 Vice 訪問時,描述了自己從敘利亞成功逃往德國的路線:從敘利亞出發,經過黎巴嫩,再由人販子走私到希臘,最後經陸地抵達德國,近兩個星期的逃亡耗費了 Dana 和她同行夥伴 1500 美元。這一路上,她用 WhatsApp 和家裡人保持聯絡,分享路上的進展,她也會在聊天群組裡發起“小投票”,徵詢家人關於行程的建議。
基於 Dana 的故事,Maurin 搜集了 4 個月的資料,期間多次訪問 Dana,並閱讀了不少其他難民的故事,慢慢和編劇構建出遊戲腳本。Maurin 坦言,遊戲設計中遇到的最大挑戰,就是讓故事可信。“要讓 Dana 覺得自己和這個遊戲是有關係的”,方法之一,就是使用真實世界真正發生過的事情、對話和情景。

《Bury me, my Love》的遊戲設計師 Florent Maurin。
遊戲中,Nour 正跟隨難民遊行隊伍前往“塞爾維亞-匈牙利”邊境,發來消息告訴你據說匈牙利政府封鎖了邊境線,問你(Majd)是留在塞爾維亞,還是繼續跟隨遊行隊伍往前進,尋找機會越過邊境?
你如果尚不知道真實世界的新聞,或許會勸 Nour 向前試試。但實際上,2015年9月15日,匈牙利政府頒布了一條邊境法令,關閉與塞爾維亞的邊境。不僅如此,匈牙利是邊境管制手段最強硬的歐洲國家,不僅築起帶刺的鐵絲網,更出動數百名軍警看守邊界,以催淚彈、水炮車嚴防任何跨越邊境的行為。
遊戲世界裡,我伴隨 Nour 步行約三、四日,走到邊境線,Nour 描述起戒備森嚴的匈牙利邊境警察,我才想起最近看過的新聞,強烈反移民的匈牙利總理歐爾班(Viktor Orban)曾說:“每一個移民都是對公共安全的挑戰”,轉而回復 Nour,“坐上大巴回塞爾維亞的諾威薩吧”。
我問 Maurin 為什麼遊戲不能存檔讀檔、重置選擇,他回答說這不是一款為了玩家體驗設計的遊戲,“我不想操縱別人的想法。有好的移民,也有壞的移民。”他希望讓玩家在遊戲中代入自己,用自己的方式思考那些生死選擇題。有些也是攸關人性的選擇題。
當 Nour 乘車從土耳其前往保加利亞時,與另外 5 個人拼車。車上一行人抵達邊界,大家要在凌晨 3 點的夜色里行山路穿過邊界線。同行的 Zineb,同樣來自敘利亞的婦女,帶着剛出生的嬰兒和 12 歲的侄兒,掙扎了 2 小時,終於沒有辦法繼續往前,而另一位同行的保加利亞人 Emmanuel 身強體壯,此時已經走在前面很遠。天已破曉,一旦 Zineb 的孩子啼哭,就將招來在附近巡邏的警察。
你想跟 Nour 說什麼:跟上 Emmanuel 還是留下來陪 Zineb?
“別管 Zineb 了,人總要為自己考慮”,當這句話脫口而出的同時,別忘了這也是反對接收難民的人最重要的理由。
以沉浸體驗引起讀者自發思考
既然是遊戲,那麼要好玩才能吸引人,光有背後的意義是不夠的。
玩《Bury me, My Love》的過程,像是談一場戀愛。一方面,你不容易預測每次回答後劇情的走向,劇情發展會時不時讓你感到驚訝;另一方面,遊戲在設計上加入很多日常對話會有的細節,讓你更容易代入到遊戲構造的空間、時間和角色中。
遊戲中,有 4 個參數會影響 Nour 每一次的決定,她的士氣、她與 Majd 的關係、預算、身上的物品。這讓遊戲更有真實感,玩家也更難從預設的選項中窺到劇情走向。
Nour 和 Majd 是一對夫妻,他們之間的對話會有兩人的回憶,也會有屬於他們的親密小動作。Nour 有時會忙她的事情,沒空理會另一邊的玩家,而玩家已經心急如焚,頻頻查看手機有沒有收到 Nour 的短信。

Nour 與 Majd 之間的甜蜜互動。
這些模擬真實的設定,有助玩家代入自己,慢慢理解集伴侶、難民身份於一身的 Nour 所陷入的困境,以及 Nour 的家人 Majd,也就是玩家自己所經歷的焦急、沮喪甚至失去的痛苦。就像經歷了一次身體交換。
本來因為好玩而玩這款遊戲,在經歷了 Nour 死於地中海的結局後,我突然意識到,我可以藉此機會從第一視角去看難民的逃亡,再靠融入在遊戲中的線索去搜索現實世界對應的新聞報道。一來二去,誰是難民?難民為什麼逃?為什麼在逃的過程中死?歐洲各國不同的難民政策如何影響難民的未來?玩遊戲的過程中,這些問題自然地就在我的腦子裡成了形。遊戲呈現和文字報道相比,很重要的特點即是以沉浸體驗引起讀者自發思考、自主探索真實的世界。
“Bury me, my Love” 是一個敘利亞的告別短語,大致意思是“保重,在我死之前,你要活得好好的。” 這是真實新聞中,Dana 離開敘利亞時,Dana 的母親對女兒的祝福。對於難民這類讀者冷感的議題,喚起關注就是重要的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