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的全球调查记者大会(GIJC)结束了,来自130多个国家,1700多名新闻工作者、研究者,250场以上的活动,每天早九晚六的会议,以及晚上的各种形式活动,无论是主题设定的广度、形式的五花八门,都共同说出了一个故事:传统对媒体的定义与想像,如何解构、转化,而后被这些人所吸收,让“新闻”长出更繁美多元的面貌。
如果你也参加了最后一天的第一场活动“Lightning Round: Great Stories You’ve Never Heard Of”(你没有听说过的好故事)的话,你不会感到近年新闻业所面临的经营挑战,打败了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
八个来自各地的记者,各自用七分钟介绍自己的调查报导。有的人从一支线上老板霸凌下属的影片,揪出一个色情片网站大亨的罪行;有人从城市里出租车司机的数目,一步步查出跨欧洲的人口贩卖事业,以跨国合作的方式,把藏在身边、与每个人都相关的隐形罪行,大规模曝光;来自德国 NDR 的记者 Volkmar Kabisch,则分享了他刚出刊的,一则德国女生投奔恐怖组织伊斯兰国(ISIS)的故事——七分钟讲完的报导,其实,是他从2015年就开始追的线索,一个女生的人生转折,背后是一个家庭里,一个父亲、三任母亲,以及四个孩子的故事。
“我接下来要去休假了,四年多来我终于可以放心关机了。”Kabisch 在活动结束后告诉我,采访过程中,最难的其实是在德国国内的采访。故事主角的爸爸结过三次婚,每一任的故事,还有主角的兄弟姐妹的故事,他都说得出来。Kabisch 每个星期都跟当事者的家庭联络,这是他为什么说终于可以关机的原因。他说,最开心的是,这个家庭周遭的德国人们,在报导出刊之后,写信回馈,他们不再只是一味的嫌弃跟怪罪,因为他们知道了这个家庭所经历过的一切。
人们期待的故事往往就在身边,而足以改变社会的真相,有时候也就放在眼前,你忽略的那一角。
参加全球深度报道大会,见证这群记者,怎么从脸书上的影片,从国会二十年来的发言逐字稿,从你从来不曾多想的出租车司机数目,发现读者最期待的重要故事。
Small Can Play Big
大家都是行内的人,这会议的特别之处是它能够供你取暖,却也帮助你继续自我怀疑,挑战你各个报导的工作方法。如果你够幸运、够讨喜,这里的参加者,一些在海洋两端生活的记者,彼此能一起讨论更好的做法,找到答案。感谢,我够幸运。
我来自台湾的非营利媒体,我们的团队三十一人,在过去四年,仅靠读者捐款努力存活。以过去三个月为例,我们报导了台湾铁路公司的大体检,北马其顿的网络水军,以及线上的跨国赌博产业。我常常在想,什么是小媒体?什么是大的影响力?
如同当今大马的 Andrew Ong 告诉我的,过去,他总认为媒体影响力,皆以跨国的大型媒体为标竿,他总是仰望那些巨型媒体机构的报导,但在这次会议之后,他改变了想法。
大会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场活动,就以“小的编辑室怎么发挥巨大影响力?”为题。满场。
分享者有人用对话记录,把总理逼下台;有人用跨国合作,逼欧盟记录死在路上的“移(难)民”数字并公开;还有人一路追了两个检察官的死去,逼的政府公布真正的死因……讲者来自的机构,大小从六个人到四十个人都有,最多记者的一家,是十五个记者的编制。主持人最后下结论,新闻的新型态,是由小团队定义的——Small is beautiful, can play big, if you team up(如果能够互相协作得当,小团队可以很好,也可以做出“大报道”),这是其中一张幻灯片说的。
说故事的艺术
250场活动里面,和数据新闻、对抗假新闻、社交媒体技巧等技术相关的内容,几乎占了一半;其他主题包括非牟利、会员制等新模式的讨论;跨组织、跨部门、跨身份如何合作,和各种议题的 Panels。
有各种从没听过的题目,例如借助演算法进行调查报导,有各种制作数据新闻所使用的新工具,或发掘和清洗数据的新方法。
The Changing art of story telling(叙事方式的变迁),是我最喜欢的 Panel。其中一个作品是来自挪威媒体 VG,它们把一个 Tinder 上的诈财情圣,如何骗走欧洲各国女生的钱财为主题,创造一个手机对话作品搭配影音,让读者在手机上一起恋爱、一起被骗、一起看见真相;有个作品要调查德国执法单位政府是不是如极右派说的纵容难民,在做了两个月的数据爬梳之后,只做出一个几秒钟的动画,终止画面上只剩两个数字:222 宗对难民收容所的攻击案件,只有 4 宗案件被落案起诉。
喜欢这个 Panel,不只是因为作品贴近人心,而是因为三个团队,都极其坦诚。他们都知道永远不足,却也知道不能追求一百分。Start with little(从小做起),期待失败的发生,让工程师、设计师、记者、摄影记者,都有一样的新闻感。
好像懂了,it’s art,那就是极其诚实的,作品说明了团队每一个人的心跟面貌。于是新闻这件事,媒体这件事,可能化成酒吧里的一场包括读者参加的编辑会议(英国媒体 Bristol Cable 就这么做过),或是变成 WhatsApp 上记者与两万人对话,一起完成的一场滚动性调查报导,甚至,是将地震震波变成的一首曲子,或在韩国,Newstapa 将报导转化成电影院里打破票房纪录的纪录片。
这是无所不在的媒体,这是持续在不同角落,挖出故事的记者们,而大会里满满的是他们寄托在传统新闻追求之上,创造出来不同说故事的艺术。
在后真相时代创造对话
他们还是“媒体”吗?他们还是“记者”吗?如果没有认真的从大会第一场 Keynote 就参加的话,可能会满头问号。
媒体必须做媒体自己的倡议者。要不停的倡议新闻价值、媒体的重要,怎么做?与阅听人建立更个人化的连结,与阅听人建立更多的连结,努力不与民众的生活断裂。这就是大会 Keynote 为现况提出的观察,准确的描绘了来自130多个国家的记者们,努力在低谷前进的步伐,尤其在极化的、民粹兴起的、事实可被“创造”的、部落化的时代里,媒体产业在维生低谷里坚定的往前,挑战的一个看似艰难,但却从未变过的目标。
Der Spiegel(《明镜》杂志)的国内版主编(National Desk Editor)Cordula Meyer 如此描绘那目标:后真相时代,媒体需要突破的是,不要放弃例如德国国内那五分之一(极端化)的人,媒体要创造对话,要主动去接触人群,在许多人不相信媒体的时代,只能去面对质疑,站在前线证明自己,并处身于社会冲突之中。
我的理解是,目标没变过,只是姿态变了。好消息是,工具也变了,只要我们愿意挺身向前,我们能去到的地方,或许更多了?
如果你只是参加大会的第一场,你可能觉得这些对话听起来很美,但离所谓“现实”有点距离。
如果你一直参加到了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场,你会发现,这1700人、250场的活动,用多少血、泪、汗,去把那些字句活成这个社会的一部分。那一个个不知道用多少力气跟细胞做出来的故事,把台上的那些对未来的期待,对希望的描绘,撑得有血有泪有光。
Start with little
每一场国际会议总有结束的时刻,每一次参加国际会议,都会害怕,回来之后,一切能量会散去,灵感消失。我会努力跟国际串联,更多合作,我也想留住一个小故事,让自己记得媒体如何能无所不在。
故事来自一个拉丁美洲的 LGBTIQ 社群媒体《Presentes》,在那个每一周九宗对 LGBTIQ 仇恨攻击的土地上,他们做了很多,要降低仇恨、倡议人权。最喜欢他们的一个计划,是他们固定举行的,带著读者、志工、社会大众,一起编写关于 LGBT 的维基百科条目。因为,那是现代人们建立对 LGBT 认知的第一站,而那也是每一个人都能持续做到,一起前进的出发点。
作者刘致昕是台湾非营利网络公益媒体“报导者”的主笔,曾经做过导游、舞台剧演员、咖啡店吧台、董事长特助等职业,他也是第11届全球深度报道大会奖学金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