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JC19 側記:當虛假信息肆虐,媒體要如何處理與讀者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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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26日,第十一屆全球深度報道大會在德國漢堡開幕。圖:Nick Jaussi / Netzwerk Recherche

第十一屆全球深度報道大會結束了,走在德國漢堡深秋的街道上,回想這次會議中印象最深刻的,其實是那些“老面孔”。我曾參加上一屆在南非的會議,以及在韓國的亞洲大會,每次會議都會參加 Nonprofits & New Models(非牟利媒體和媒體新模式)主題的一系列講座。過去在南非或韓國分享的媒體,Malaysiakini、Rappler、Newstapa、Bristo Cable、dataLEADS、Inkyfada、Waseda Chronicle、報導者…… 如今依然在場。

這似乎是媒體生存狀態的例證,大家都還活着。

非牟利媒體的生存之道

這些媒體的創始人們,在這次會議中既堅持自己的信念和風格,也樂於分享過去兩年做的新嘗試和新思考。不必隨波逐流,但也不是一成不變。韓國獨立調查報道中心 KCIJ、媒體 Newstapa(打破新聞)的主編、聯合創始人 Yong-jin Kim 是其中之一。

兩年前,Yong-jin Kim 在南非的全球深度報道大會分享了 Newstapa 依靠讀者付費,成功以會員制支撐起獨立調查報道的經驗。Yong-jin Kim 是韓國資深調查記者,2008年,在前韓國總統李明博任職期間,他不滿新聞自由逐漸萎縮的環境,從工作了20年的主流媒體 KBS 離職,創辦了 KCIJ。他認為,專註於揭露社會上非法、不正當行為的調查報道本身,也是一種垂直化的內容。Newstapa 的調查報道直指韓國社會高度關注的議題,在重大事件上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獨家調查,2012年韓國國家情報院介入總統選舉事件、2014年世越號沉船事故、2016年曝光三星集團會長性交易醜聞、2016年推出紀錄片揭露韓國政府的反間諜冤案……持之以恆地製作出優秀、獨家的調查報道,是 Newstapa 成功的關鍵。

回到香港後,我所在的機構在探索會員制時常常遇到困難,我偶爾會打開 Newstapa 的網站,看看它們最近如何,腦海里會浮現出 Yong-jin Kim 的樣子——他低頭看着稿子,按着自己的節奏慢慢講出,“你要做別人做不到的新聞”。

去年在韓國,KCIJ 和 Newstapa 是亞洲深度報道大會(Uncovering Asia)的主辦方之一。大會結束時,我們一行人拜訪了 Newstapa 位於首爾市中心的辦公樓。一層樓容納下50餘位員工,包括35位記者、編輯、攝影師等內容方面的人員,以及15位行政人員,其中包括2位專職於會員運營的人員。Newstapa 重視會員的程度不亞於調查報道,他們不停嘗試與會員建立聯繫的新方式,例如邀請他們製作年曆、參加紀錄片的首映、參與年度聚會、來到辦公室聊聊報道背後的故事等等。截至2018年10月,Newstapa 的付費會員人數突破四萬,這在中小型媒體中已經是非常好的成績了。

在今年的深度報道大會上,Yong-jin Kim 帶來了新的分享:Newstapa 在2018年的年收入為500萬美元。同時也跨界新的領域,在院線放映的兩部調查報道紀錄片分別收穫了50萬美元和100萬美元的票房。這兩年時間裡,唯一不變的是 Yong-jin Kim 分享 Newstapa 的故事時,觀眾席上一定會有 Newstapa 的同事架起器材錄像,Yong-jin Kim 也一定會播放幾條最新的報道影片。他們堅持用鏡頭記錄調查真相之困難,一直注重用影片報道新聞。會場里幾乎只有它們一家機構,每一次都堅持帶上專業器材,拍下 Yong-jin Kim 的分享。

後真相時代,如何與讀者建立聯繫?

還有來自學術界的“老面孔”,專註於探索會員模式的計劃 The Membership Puzzle Project 的 Emily Goligoski。她和她的團隊在兩年前分享的要點偏向理論,從對會員制媒體的研究觀察中提煉出會員制的秘訣、會員制如何重構了媒體與讀者之間的關係。到了今年,她的分享側重在更加實務的細節,“找准你最核心、佔15%的讀者”、“重視讀者體驗”…… 聽到“讀者體驗(user experience)”的時候,我跟着點頭認同,這些聽起來同兩年前相比並不“性感”的建議,恰恰是探索會員制的過程中,我認為最有效的辦法。

Emily Goligoski 分享內容的變化,跟全球媒體的發展趨勢不無關係。在過去的兩年間,會員制在媒體中逐漸興起。根據 The Membership Puzzle Project 整理的數據庫統計,在全球範圍內啟動會員制兩年或不足兩年的媒體多達79家。面對日趨激烈的市場競爭,留給採用會員制、準備開啟會員制的媒體試錯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Emily Goligoski 還提到一條建議:重視媒體對讀者的透明度。我理解,這是在講建立媒體與讀者之間的信任。這恰恰也是參加這次會議前,我帶着的疑問:在後真相時代,一個假新聞泛濫、媒體和真相被邊緣化、信息安全得不到保障的時代,要如何處理媒體與讀者之間的關係,或者往更廣的方面說,如何處理具有公共性的機構與受眾之間的關係。

首要的,我想是利用我們的技能去調查假新聞、挖出信息操控的人或團體,拼出來真相是如何被消解的。

Craig Silverman 是 Buzzfeed News 有名的調查記者,專攻假消息和媒體操控的調查。他在 Investigating Disinformation(調查虛假信息)的講座上列出調查媒體操控的金律——賬戶分析(account analysis)、內容分析(content analysis)和關係網分析(network analysis)。

BuzzFeed 媒體編輯、事實核查專家 Craig Silverman 在第十一屆全球深度報道大會上分享如何對抗假新聞。圖:Raphael Huenerfauth

Silverman 舉了一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簡單例子,說明如何從一則不起眼的錯誤,挖出更大的料。有一次,他在 Twitter 上回復了一位評價 Buzzfeed 的用戶,這則不起眼的留言,竟然吸引許多人轉發和點贊。Silverman 更發現,轉發者中有一位男士的頭像,和自己曾見過的一位新聞主播一模一樣,但他的個人簡介卻稱自己致力於網絡犯罪和網絡信息安全事業。往下追查,類似的事情也出現在其他轉發或點贊的賬號上,而這些轉發點贊者之間的共同點是,都對網絡犯罪和網絡信息安全事業感興趣。

Silverman 進而故意發了一條有關網絡信息安全的推文,發出後果然立刻“釣魚”到一批賬戶點贊、轉發,他用這樣的方法,挖出了一批試圖偽造自己是互聯網安全專家的虛假賬號。

抗擊虛假信息:保護安全、發揮想象

在 Silverman 分享的過程中,有聽眾提問,如何在 WhatsApp 群組進行調查?他回應,“那你得自行先加入這些群組。”

然而記者的個人安全問題是調查封閉群組的一個致命風險。因調查仇恨言論和極端團體犯罪活動聞名的瑞典記者 Axel Gordh Humlesjö,在 Exposing Extremists and Hate Groups(報道極端主義和仇恨組織)的講座復盤了他的調查經歷。其中他反覆強調,某些極端主義團體很在意“面子”,在調查過程中,只有做到專業、剋制,並專註在真正和新聞相關的事情上,不要去八卦他們的私人生活,哪怕你已經知道了受訪者的私生活,且能讓你的故事看起來更吸引人,也不要去寫,這樣才能保護好自己和家人。同一場講座中,來自美國的記者 Will Carless 提到他們最近做的報道,用 Facebook 的 API 對封閉群組進行交叉分析,比對出某些警察同時也加入了極端組織的群組,並且發表了極端言論。

觀眾問,Facebook 因劍橋分析事件而停用了部分 API(應用程序接口),怎麼辦?很遺憾,什麼辦法也沒有。

Exposing Extremists and Hate Groups(報道極端主義和仇恨組織)分享現場。插畫:Phil Ninh

不禁想到,如果記者可以使用 API 去調查封閉群組發言,這是為了公眾利益;那麼公權力機構或任何別有用心的企業或個人,當然也可以用類似的方式監視我們的發言,或是推廣告給我們。這中間的界限又該如何把握呢?

還有觀眾問,記者經常收到威脅,但到了什麼是真的要開始小心了?Carless 提醒同行,當這種威脅開始有走入你的現實生活的跡象,就一定要小心了。Axel 更是提醒,至少要提前五年就開始注意自己在社交網絡上分享的內容,或者直接搬家,再投入到任何可能產生危險的調查之中。

光是識別假新聞,似乎就耗盡了心力,如果再談到下一步抗擊假新聞,那又是另一個難題了。

菲律賓媒體 Rappler 的創始人雷薩(Maria Ressa)在全球深度報道大會發言。圖:Nick Jaussi / nickjaussi.com

菲律賓媒體 Rappler 的創始人雷薩(Maria Ressa)是本次大會的焦點講者,她曾遭菲律賓警方拘捕,被控網絡誹謗等多項罪名。她在分享時說:“在菲律賓,我們的數據顯示,新聞正在被邊緣化,而處於中心位置的是虛假信息。”正如講述俄羅斯新聞業和政治文化的轉變,拿下兩個傳播學圖書大獎的《喪失真相》(Losing Pravda)的作者 Natalia Roudakova 所說,“當追求真相這價值受到侵蝕時,新聞工作和新聞自由都沒有什麼意義。”

抗擊假新聞、媒體操縱,道阻且長,目前也沒有靈丹妙藥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但在大會上也還是湧現出一批小媒體,他們用自己的方式為信息公開盡一份力。吉爾吉斯斯坦的 Kloop Media 聯合創始人 Rinat Tuhvatshin,拿不到政府透明的建設合約,他就向群眾眾包,收集政府建造項目爛尾的實地圖片、證據,揭開官方宣傳的假象;阿根廷媒體 Agencia Presentes 的聯合創始人 María Eugenia Ludueña,則是帶着讀者一起,在維基百科上添加、補充或修改和 LGBTIQ 相關的詞條,讓大眾真正了解這個群體,破除那些既有的偏見和歧視。

深秋的落葉鋪滿通往會場的小道,這是在香港不曾見過的景色。媒體們在日益艱難的未來中可能依然活着,只是如何讓媒體活在受眾心裡、如何戰勝假新聞,將是一條不容易的征途。


作者徐小童,前端傳媒會員與社交媒體業務總監,專註媒體觀察和增長策略,她也是第11屆全球深度報道大會獎學金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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