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郭玉潔:我做完了我這一份責任,讀者也要承擔起他們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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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主編郭玉潔在「一席」演講。

和「正午故事」合作完用戶學習項目之後,我們訪談了「正午故事」的主編郭玉潔。

作為資深媒體人,郭玉潔的經歷很容易找到——2000 年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2001 年加入《京華時報》開始媒體的職業生涯,隨後在《財經》雜誌供職 4 年;2005 年加入了由於威和許知遠創辦的《生活》雜誌,之後又成為他們創辦的《單向街》雜誌的第一任主編;2011 年離開媒體行業,前往台灣東華大學攻讀創意寫作學位;2014 年結束學業回國,接受正午當時的主編謝丁的邀請,成為了正午的第 2 號員工。

這些經歷背後是媒體 20 年來的變化。但我們的訪談並不展開討論過去,而是向作為正午主編的郭玉潔提出了關於現在和未來的問題。

一個創作者,面對內容媒介的轉移、作者和讀者關係的變化、寫作和經營的衝突,是如何思考、又如何應對的呢?

今天的文章,是此次訪談的一部分整理,試圖將這些討論呈現給你。

本文原刊於光澗實驗室(微信公眾號:lightstream0),作者曹蔚,全球深度報道網獲授權轉載。

《正午》第一本實體書出版時,郭玉潔寫的發刊詞以上面這段話作為了結尾。

2017 年,當郭玉潔站在一席的舞台上,再次提到了德國作家格拉斯的故事,同時,也提到了自己的故事。

她出生在絲綢之路上一個「世界盡頭一樣」的小城,聽着母親反覆提及的饑荒時代的家族故事長大,對於家鄉和長輩的記憶都充滿厭倦。而多年以後,在寫了許多異國他鄉的城市和時代中心的人物之後,她開始一點一點地寫家鄉的故事。這些故事得到了家鄉讀者熱烈的回應,因為他們所經歷的苦難和掙扎,從來沒有被講述,也很少被傾聽。

這是寫作者郭玉潔想要講述的個人故事,也代表着她逐漸形成的寫作的動機。

在訪談中,郭玉潔提到了自己寫的兩篇文章。

一篇是《社會主義女子圖鑑》。其中兩位為下崗女工辦學校的老人,現在主流的價值不會記得她們,甚至嘲笑她們,但是在郭玉潔看來,不只是她們個人可敬,而且這涉及到如何看待過去的那段歷史,以及反思今天的價值觀。

另一篇是講泉州梨園戲的《一個想變成蚯蚓的男人,和一個想變成鵝的女人》,她在其中看到的是,戲曲的創作里包含了非常現代、前衛的可能,不像大家認為的那麼傳統保守。

這些文章,都是她自覺必須要講述、而無人講述的故事。除此之外的題材,無論多熱門、多有流量,都不會吸引她。

正如她在《正午》發刊詞中所寫的,她希望通過講故事來對抗單一的價值觀。這個理念,是在過去的經歷里逐漸形成的,而到正午創刊之後,則是最為清晰、成熟的。

如果沒有報道,可能這些東西都沒人寫了

光澗:你希望正午對讀者產生的影響是什麼?

郭玉潔:我希望對讀者產生的影響,是 ta 思考問題和感受問題不要那麼單一,都是成功學什麼的。

《正午》最早那本書的發刊詞是我寫的,很代表我的觀點。我就希望抵抗這種很單一的價值觀和敘事,讓讀者去想問題也可以想得更多樣、更複雜一些,對人是有理解和同情的——尤其是普通人吧。

光澗:你的判斷是說現在讀者缺乏很多元的視角去想問題?

郭玉潔:對,是的。這是一個很明顯的變化。

一個是媒體現在太沒落,已經沒有什麼像樣的媒體了。現有的大部分媒體,要麼就是宣傳式的,要麼就追逐流量,講問題的方式都很單一,很功利。

這不只是媒體,整個社會都是這樣的。基本上都很功利,都是想要得到立即的好處,也比較自私。現在這種價值觀我是挺不認同的。

所以我有時候不那麼喜歡產品思維。我還是不太功利,做很多事情還是有社會理想在的,包括對人的關懷。

當然我們的聲音很微弱了,但是這是我想做的事情。

光澗:《正午》剛創刊的時候,你們強調說不追熱點,現在把不追熱點去掉了,這中間是你們表達上發生了變化嗎?

郭玉潔:或者說它是生存問題吧。

不追熱點,跟我們的理念有關。因為媒體天生要追熱點,我們就想做一個不那麼媒體的東西。

但是這個一方面這對寫作能力的要求太高了。寫作能力很好的人,可以把不那麼熱門的東西寫得很好,很有意思。但是只有很少人能達到這一點,對於其他人來說就很困難。

另外一個就是因為畢竟也有閱讀量的考慮。你如果一直做冷門的東西,但是冷門的東西做不好的話,你這個媒體的存在感也很弱。

中間其實有過一段時間的討論,熱點要不要做。如果要做熱點,也要有我們自己的方式,找到自己獨特的角度。大概是這麼一個轉變。

光澗:現在媒體好的人都在流失,是不是可以去塑造的寫作人才就會比較少?從環境上來講,寫作者也沒有你們當年那樣的成長機會?

郭玉潔:我覺得大環境永遠都沒辦法去(改變),只能做小環境。

我自己還是挺有自信的,可以說問心無愧的。我在正午的這幾年還是很用心思地去培養我們的記者。

包括很多投稿的人,我都很認真地在幫助他們。因為我覺得自己有義務有責任去幫助一些願意寫作的年輕人,哪怕他們不是我們的記者,只是投稿,可是他們有熱情,有想法,而且寫得不成熟,我願意幫助他們成長,也給他們機會。儘管不會長期,只是一次兩次,我在這方面做得還挺多的。

光澗:正午的記者是你們從初級慢慢培養起來的嗎?

郭玉潔:可能除了個別,其他的都是這樣的。

正午的這些記者,有一個挺重要的特點,(就是)對於文字和寫作是挺有追求的。

光澗:我記得你在一次活動里提過:一個媒體是被它的團隊塑造的,你們想在正午創造一種新的可能性。這個可能性是什麼?

郭玉潔:很多工作的地方,等級比較明顯,也不太有共同成長的感覺。我覺得我還是挺重視這一點:我們能不能共同討論問題,有沒有尊重大家的想法和興趣,能不能幫助大家成長。

當然不止我在做了,我們其實都比較有意識的,希望每一個作者都能培養起自己的興趣領域,然後能讓他們從一個特別初級的寫作,成長為一個很成熟的寫作者,能獨當一面。

這是一個挺長期的過程。

光澗:你自己好長時間沒有在正午發表自己的文章了,對你來說是個消耗嗎?

郭玉潔:你是說正午的工作嗎?它肯定是一個消耗,因為編稿挺辛苦的。

尤其像我們對稿子還是比較認真的,我們的記者在沒有成熟起來的時候,稿子要花的力氣都比較大。所以其實很多媒體人都不做了。

但是另外一方面,正午已經做到現在,它也挺重要的。我還是希望自己的工作能讓它持續下去,也能夠做一些比較有意義的選題。

所以並不完全是一個消耗和無意義的付出。

光澗:你說正午做到現在還挺重要的,是對讀者還是對你、對你們的寫作者來說?

郭玉潔:對於現在的這種內容環境挺重要的。

現在的內容環境很糟糕。像我們這種媒體,沒有什麼盈利的可能性,所以很多所謂的平台或者團隊都在減少自採的內容,就是投稿或者是瞎編。

像(正午)這種能夠自采、有長篇的報道,而且不是特別新聞性的媒體,可能很少很少了。所以我覺得在這個意義上來說還是挺重要的。

光澗:你們在內容環境裡面保持這樣的水準,是對於寫作者來說,你給 ta 提供了一個機會,還是對讀者來說,能讀到這個東西非常重要?

郭玉潔:是我自己覺得挺重要的,我覺得能夠把這樣的東西拿出來(很重要)。

比如說,我們是在報道中國的各個現實層面發生的故事,如果我們沒有的話,可能這些東西都沒人寫了,大概是這個意思。

讀者看不看得到,那是 ta 的問題了。

郭玉潔

我不希望讀者覺得,你們天生就應該為我服務

光澗:做正午那麼多年,你期望對讀者產生的影響達到了嗎?

郭玉潔:我覺得有一些。

或者說,是或多或少的觸動。像平常在信箱、或者投稿、或私下的反饋里,都可以看得到。

這次調查(用戶訪談)的那些用戶,雖然他們有些想法我不是很贊同,但是至少大家都好像被正午「關注熱點之外的事情」這個理念吸引了。

光澗:你不太贊同的地方是說 ta 既然覺得重要,卻不願意轉發文章或者買書?

郭玉潔:對。他們自己並不想為之付出什麼。

光澗:你剛才說到從信箱之類得到的好的反饋,是什麼樣的?

郭玉潔:信箱里每期都會有很多人感覺受到了慰藉,或是得到了思考。

我印象深刻的有一個女孩子,她做公益行業,感覺很孤獨,也很艱難,她給我們寫過好幾次信,我能夠感覺到她一直在從一些文章裡面得到力量。

光澗:他們不也只是口頭上表達了支持,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買書,願不願意給你更具體的東西?

郭玉潔:我覺得一個是買書,你有沒有把支持變成行動?另外一個就是你在做什麼樣的事情,你有沒有真的關心這些問題?這些也是我比較看重的。

光澗:你剛才說,你把內容做出來,讀者看不看得到都沒關係。這和你希望他們付出些什麼,還有你以前在採訪里說,讀者應該和媒體一起承擔責任,是不一致的?

郭玉潔:不不不,應該是說,(看不看)那就是他們的責任。

我寫完,編完,做完了我這一份責任。我希望他們能夠承擔得起他們的責任。但是那是他們的選擇,對吧?

有時候在活動上,我也會這樣講,我不希望讀者覺得,你們天生就應該為我服務。

現在媒體環境就會變成這樣。我們後台經常有讀者在那挑三揀四,文章也沒看完,就開始指指點點。但根本就不應該這樣的,對吧?

光澗:你想讓讀者承擔什麼責任呢?

郭玉潔:如果媒體可以付費的話,我覺得讀者應該付費。你看到一個很好的東西,你應該轉發吧?你不要去轉發那些亂七八糟的,你覺得這個內容好,你當然應該轉發了。

因為你怕這個怕那個,然後不去轉發,我覺得這就不是負責任的讀者。

光澗:現在的年輕人,因為對於大環境的無力感,而更偏向自我探尋和自我安置,和 70 後的社會責任感是很不一樣的?

郭玉潔:我覺得 70 後和今天年輕人有一點不同是:互聯網到來的時候,我們已經成人了。我們的整個青少年處在知識的匱乏和對知識的渴求之中,大概明白知識來之不易的感覺——儘管不一定珍惜)。

可是互聯網興起之後成長的一代,習慣了知識、信息是免費的,而且被消費主義餵養長大,習慣了用戶、消費者的身份,也意味着習慣了被滿足,被娛樂,面對知識產品也是如此。

這是為什麼我更願意稱讀者,而不是用戶。讀者要參與到意義的創造裡面,要去理解、去感受,才能完成作品的意義,閱讀的過程既是享受,也要付出勞動。

但是用戶這個詞,更強調實用性和消費者身份,既取消了讀者參與創造的含義,也把文化產品簡化成了買賣關係,甚至可能不付費。

這是我最早理解的讀者的責任。後來,在互聯網的轉型中,媒體漸漸沒落,我才思考到讀者進一步的責任,如果讀者一方面不願意為內容付費,一方面又抱怨目前的媒體環境,我覺得是很荒謬的事情。就好像另一件很荒謬的事情:很多父母自己不讀書,但是給孩子買很多書,並且抱怨孩子不愛學習。

我們得意識到,在社會的變化中個人也要承擔即使是非常微小的責任。其實這反而會降低無力感。要安置自己,就要明白自我和他人、和社會的連接,否則越安置越孤獨、越無力——這是我對年輕人的忠言。

光澗:你在外面活動的這些場合,其實底下很多是寫作者,不是讀者?你會對讀者講嗎?

郭玉潔:也有很多讀者。我會講,我也不怕得罪他們。

到了一定階段也不能只考慮自己的問題

光澗:你們會考慮收費嗎?

郭玉潔:我們不是一個獨立的團隊,我們是界面下面的一個部門,所以我們的模式其實都是跟界面在一起的。當然這也是我們好的地方,因為他們還願意養着我們去做這個事情。

光澗:但你們會有壓力嗎,會擔心沒了嗎?

郭玉潔:當然會擔心。

我們現在也有壓力,包括閱讀量什麼,但是我對於這些問題的看法從來都是,能做一天就做好,不去想那麼多以後的事情。有一天做不下去了,那也沒辦法。

光澗:做不下去了,會怎麼樣?你會做什麼呢?

郭玉潔:做不下去,我可能就會休息兩年,寫我自己的書,之後再看。我還是可能會做媒體,我覺得做媒體還是挺重要的。

光澗:你剛才說其實這樣的媒體都很難有盈利的可能性,你會關心解決方案是什麼嗎?它永遠都可能需要有一個地方養着自己,這看起來是唯一的解決方案嗎?

郭玉潔:對,我覺得可能是。

因為它是一個需要團隊的工作,不是說成本可以降得很低,兩個人就可以做完,好像很難,應該還是有一個團隊,也需要有人去採訪。

光澗:你們會有收入上的壓力嗎,需要自己去掙錢嗎?

郭玉潔:我們沒有去想這個問題。界面還是希望我們能做得有影響力一些,真的做一些傳播得比較好的一些報道什麼的。

光澗:如果說通過不是你們想做的選題去產生的影響力,是跟你們違背的嗎?

郭玉潔:好像還不太有這樣的選題。任何一個題,都可以找到可以切入進去的角度,除非有些是說謊或者給誰洗地,違背倫理的這種。

我不是說特別排斥熱點,而是說我們能不能夠找到好的角度,也有一點批判性和反思,不是那麼的迎合主流。

光澗:你會很反感為傳播做營銷和運營這一套嗎?

郭玉潔:我不反感,但是我覺得要想清楚,到底是為什麼?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麼?

我有時候也會想,你做東西,其實是應該想辦法持續下去,應該有很多方法,這些事情是應該考慮的。但是要統一起來想,它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麼,它跟你的價值觀是什麼關係?

像我本身,本來不願意去參加一些活動,但是我覺得這是我的工作,我應該把工作做好,或者,有時候我覺得這個事情很重要,我就會去。

光澗:什麼樣的事情你覺得是重要的?

郭玉潔:比如說正午出書的時候,我就做了很多活動,還有最近《單讀》十周年的沙龍,澎湃的非虛構寫作工作坊——因為我覺得是時候討論一下非虛構寫作的問題了。這就符合我的價值觀,這種我就會去做。

光澗:你作為正午的主編,當下最重要的工作是什麼?

郭玉潔:保證產出的內容。

光澗:所以運營其實對你們來說優先級就不是很高,不在你認為特別重要的事情裡面?

郭玉潔:對。

我覺得你如果不是特別懂內容,或者是內容裡面做主創的人的話,就不知道這個產品和團隊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不太容易運營好。

但是我們主創的幾個人不太有運營思維,暫時沒有急迫性,大家也就不願意做這個事了。

光澗:如果是一個懂內容的人幫你們做,你們會想讓他做嗎?

郭玉潔:當然會想。但是上哪去找這樣的人呀?

光澗:可能需要花一點時間去找、去磨合,但是如果這個成本可以讓大家在內容上的努力獲得好的回報,是不是也是值得的?

郭玉潔:是值得的,但是我懷疑我們找不到這樣的人。在今天這個時代,懂得經營的文化人,都去經營自己了,怎麼可能來經營一個不(獨)屬於自己的品牌?

光澗:(如果有的話)這個人能幫你什麼呢?

郭玉潔:正午其實有獨特性和重要性,(但是)還沒有被太充分的發現。另外一個是我們的好內容其實挺多的,但是傳播得不夠。這兩點我覺得還需要做的。

光澗:被充分發現的指標是什麼?

郭玉潔:我有時候回頭看,會覺得好多東西都挺好的,(但)可能閱讀量也不一定很高,書也賣得不好,也沒有被討論,有點可惜。

另外也是覺得我們應該要加入到一些討論裡面去。

光澗:加入到什麼樣的討論裡面去?

郭玉潔:我們現在在業界也有一定的積累了,可是好像對業界存在的很多問題,或者文化生產上的一些問題,沒有聲音,有這種感覺。

正午可能一直有一點,我就自己做自己的,也不去管別的怎麼著,可是到了一定階段也不能只考慮自己的問題。

不過這也只是一些想法。我沒有特別明確的想法,說我們應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事情。

光澗:這種討論不能通過寫文章來實現嗎?

郭玉潔:不一樣。寫文章當然也可以,但你不能自說自話。

光澗:你會願意像許知遠做《十三邀》一樣站到人前來,去喚起大家的責任感嗎?

郭玉潔:如果有用、有價值、操作得當,我自然也願意站到人前。

所謂操作得當,就是因為我見到太多人,做知識傳播的時候,完全服膺了大眾、商業的邏輯,而犧牲了原先所聲稱的理念。如何平衡這一點,會是一個考驗。


光澗實驗室是一個以“Inspire Everone”為使命的創業服務機構,致力於發現和聚集有共同使命的創作者,和他們一起探索產品、品牌、組織、商業上的創新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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