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9月26日至29日,第11屆全球深度報道大會在德國漢堡召開。圖:Nina Weymann
世界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平。即便我們都是記者,都有刨根問底、每天閱讀大量信息的習慣,坐在一起,還是會在大大小小的議題上顯現出一條隱形的鴻溝。這條鴻溝不光是政治議題、工作環境,也有思維習慣、文化背景造成的區別。
在漢堡,我見到了來自全球的記者,越交流越知道,永遠要警惕地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性。
1.
「伊藤詩織勝訴了!」12月19日中午,我的朋友圈被這則消息刷屏,很多微信好友都在慶祝這則消息:日本女記者伊藤詩織起訴前 TBS 華盛頓分局長山口敬之對其實施性暴力,這則官司持續了四年,終於有了結果,法院判決山口敬之需向伊藤詩織支付330萬日元的賠償金。
發朋友圈加入慶祝隊伍時,我找到了今年9月末在漢堡,在全球深度報道大會上拍的一張伊藤詩織。那是一場關於如何報道性騷擾/性侵案件的分享,伊藤詩織是三位女性主講人之一,也是在場我們幾位中國記者最期待見到的嘉賓。
伊藤詩織講,她夏天剛剛在中國結束了一輪《黑箱》的讀者見面會,這本書記錄了她被性侵和去起訴的過程。最早,她聽說過2015年中國「女權五女」事件,以為中國的女權環境會非常惡劣,這本書不會有中文版,沒想到很順利就出版了;來中國巡講之前,出版方很謹慎,反覆叮囑她,不要提 feminism 這個詞,講座時要強調這個故事的日本背景,以保證巡講的安全。
出乎預料的是,在不同城市、在不同的書店裡,每次輪到讀者發言環節,所有人都在講中國。伊藤詩織非常驚訝,這些中國讀者站起來告訴她:同樣的故事也在中國上演,這不是日本自己的問題,這在中國、美國、全世界都是一樣的,這是女性共同的鬥爭。

來自德國、法國和日本的講者,在第十一屆全球深度報道大會分享她們在對性騷擾、性犯罪的報道中的經驗與心得。圖 via @Mad_Firenze
那個漢堡秋日的清晨濕冷、安靜。講座教室有巨大的落地窗,陽光打在海面上,折射出一片細碎的金光。我開始有點困了,這場講座的交流沒有太新鮮的內容,反性侵、反性騷擾,女性共同體……這些信息對我來說已經很熟悉了。教室里一大半座位都是空的,可能是清晨第一節的時間太早,也可能是 #MeToo 的話題已經不夠前衛,聽眾大多是女性,這更像是女性記者們在一起互相打氣。
直到最後的提問環節,一個塞爾維亞女記者走到話筒前,她二十七、八歲,扎馬尾辮,衣着清爽,張口卻問了一個過於基礎的問題:你們是怎麼開始這些選題的呢?
她問,你們編輯部的男性領導層不會忽視這些話題嗎?你們怎麼說服他們去報道這種新聞?新聞一旦報道出來,你們的媒體不會遭到社會抗議嗎?
我從瞌睡中瞬間清醒,扭頭看着這個提問的女生。她的英語很流利,提問也很有邏輯,打扮看起來也跟我們差不多,然而我看到了一條隱形的鴻溝:女生最後說,在塞爾維亞,還沒有人提 #MeToo 這個話題。
站在報道大會的會場,身邊的人看起來如此相似:滿屋子的黑框眼鏡、運動鞋、輕便休閑裝,大家帶着輕薄的筆記本電腦,隨時能找到一張食堂的桌子,或者一塊空閑的地面席地而坐,喝一口咖啡開始幹活兒——來自全世界的記者們工作的架勢都高度雷同,可一開口聊天,鴻溝總會即刻出現。
這條隱形的鴻溝,不光是 #MeToo 的運動普及程度,還有對氣候變化的認知,對歐洲難民潮、企業工會、特朗普、香港……各種議題的認知上。哪怕是一起排隊等待午餐的烤雞胸肉,隨口的幾句閑聊,這條鴻溝也會隱隱地顯露出來,而且遠比我想象中要寬。
2.
「特朗普以一個白手起家的億萬富翁的形象贏得了總統大選。他長期以來一直堅稱,他的父親、傳奇的紐約建造商弗雷德·C·特朗普(Fred C. Trump)幾乎沒有給他提供任何經濟幫助。
但時報基於大量的保密納稅申報單和財務記錄進行的調查顯示,特朗普從他父親的房地產帝國獲得了以今日價格為計至少4.13億美元的財產,財產的轉移從他蹣跚學步時開始,一直到持續到今天。」
告別伊藤詩織,我和朋友們去了一場叫「特朗普時代的調查報道」的講座。在講座上,來自紐約時報的記者 Russ Buettner 跟同行們分享了這篇《特朗普家族「逃稅門」》的製作經驗。這篇稿子有3名作者,他們來自紐約時報最高精尖的調查報道團隊。3人花費了一年時間,揭露了特朗普財富積累過程中涉及的逃稅問題,這也戳破了特朗普一直以來「白手起家」人設的虛偽。
這場分享非常詳細,PPT 上列舉的貼士都長達數頁。比如團隊回去搜索二三十年前的紙質會計記錄,統計上面出現過的名字,拿着這份名單,把他們當做信源一個一個逐步突破,陸陸續續要到大量的舊發票記錄。
記者們要學習財務術語,要熟記手頭資料的時間、人名、項目內容等瑣碎的細節,還要去採訪涉及行業里的獨立專家,要提前了解這些信源的個人情況,其中了解的情況詳細到,他們離職時的職位、目前社交網絡上呈現的政治傾向、目前和你採訪對象的關係、他們是否曾經簽署過保密協定,如果簽過,那他們破壞協定的代價是什麼……
這些技巧讓我大開眼界,但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個隱形的鴻溝:我從來沒有,也不會用這些方法做稿子的。一是領域不同,二是媒體環境截然不同。坐在這看這些硬核的調查技巧,有點像觀賞屠龍之技。
Russ Buettner 在分享中展示了紐約時報為這篇稿子做的動畫視頻:
在輕巧的架子鼓聲里,旁白是特朗普在不同場合里發言的集合,他一直在信誓旦旦地講自己如何赤手空拳建立了財富帝國,「我父親從未給我任何一個子兒」。而畫面上,鏡頭不緊不慢地在紐約的黑白 3D 圖上滑過,一個一個接一個地,綠色高亮光標標註出老特朗普贈予兒子的地塊,和這些地塊高昂的市場價格。
根據統計,特朗普從父親那裡獲得了1.773億美元的財富。而特朗普畫外音的最後一句依然是:「沒人幫助我,我自己締造了這一切。」
視頻結束時,全場記者大笑,紛紛鼓掌。Buettner 也感到自豪,這篇報道獲得了2018年普利策解釋性報道獎,而這條製作精良的視頻,「我無論第幾次看都不嫌多。」
當天下午,在跟一位駐美工作的中國同行聊天時,我複述了這場講座的內容,感慨美國調查新聞的開放度和那條視頻帶來的震撼體驗。然而當我說完,同行有不同意見:特朗普自稱沒從父親那繼承財富,這在美國是人人心知肚明的謊言。花了一年時間戳破這麼一條謊言,然後呢?這麼珍貴的團隊,把這一年時間投入到更有突破性的選題上,不是更有價值嗎?
又一條鴻溝出現了。對美國媒體的調查性報道、對普利策新聞獎,其實我也是帶有刻板印象的,全然以一種「高水平」、「完全合理」的角度來看待。從未想過這些稿子也有其弱點,像國內的很多中文稿子一樣, 價值、意義、文本獨特性、社會反響,常常並不是統一的事情。
3.
參加大會之前,中文世界的記者們都在會議 App 上相互介紹。我說完個人信息後,表示期待能在這場會議上尋找一種工作的意義。
「工作的意義」是什麼,這是最近一年反覆困擾我的問題。國內輿論環境的持續收縮,大家有目共睹,具體到一個小編輯部內,是選題範圍的持續收縮。過去我還認為,不管在什麼樣的範圍內,我們都可以找到一個縱深的方向持續挖掘下去,最終能找到一個社會共通的思考角度。然而,今年我反覆意識到,這種收縮最可怕的,是讓視野不自知地變得狹窄。想想過去這個夏天吧,打開媒體的公眾號,一窩蜂全在寫樂隊的夏天,寫盲盒、寫炒鞋、寫流量,這些話題真的有那麼強的影響力,以至於霸住所有媒體的版面嗎?我們當然清楚,寫這些話題是因為安全,操作容易。時間長了,同類的輕飄飄的選題越來越多,我們已經陷入了一種思維惰性。
漢堡這次三天半的課程,很多與中國的操作並不兼容,比如有課程會詳細教授如何在網上調查一個人:如果他的 Facebook 上鎖了,你怎麼從點贊互動的人里梳理出他的親朋好友,再順着好友目錄去了解他的資料。比如怎麼用 Skype 的通話 IP 地址,找到一個逃犯的窩藏的國家。這些在中國都不適用,而我們擅長的,是如何用一個小線索,配合天眼查、微博、支付寶等等中國網站,去核實採訪對象的個人信息。

BBC 調查專家 Paul Myers 在第11屆全球深度報道大會上分享調查經驗。圖:Nick Jaussi
對我而言,更多的收穫來自課間的交流。在大會結束的前一晚,大陸、香港、台灣三地的記者們聚到了一起,圍着一張食堂的長餐桌熱烈地交流了一個多小時,鴻溝在這裡也不時出現。
比如香港的記者們講起,他們正在面對假新聞的新困境:許多營銷公司、網絡賬號正在批量炮製假新聞,他們的編輯部每天都要糾結,版面有限,到底是用來發布新消息,還是用來闢謠?不闢謠,聳人聽聞的假消息有巨大社會危害。闢謠,會讓營銷賬號持續污染媒體議程,且容易讓更多人知道假新聞是什麼。
大陸編輯部尚未面對假新聞泛濫的困境,我們的戰場在微信公眾號,發布一條重磅調查報道之前,編輯部要花漫長時間調查某家醫療公司的靠山,判斷這個報道是否能正常傳播。在發布之前,記者們要花一整天時間開會,反覆調整標題的字詞,保證報道能在朋友圈吸引眼球,得到匹配的傳播度。
這張長桌上,有些人是前同事、是網友,大家都在講普通話,但聊起工作,面臨的完全是不同的媒體環境。即便是一些共同知曉的新聞事件,每個人掌握的背景信息、理解方式,也千差萬別。
而在長桌之外,午餐跟德國女記者聊天,我聽了一會兒才理解她講的「Union」是指本地工會,她要跟我們科普,一本工會創辦的雜誌到底能為漢堡市民做什麼;旁邊的芬蘭女記者要去西班牙調查移民性奴隸,性奴隸這個話題很好懂,但她花了更多時間去跟其他人解釋,為什麼在荷蘭一個自由撰稿能同時申請到幾家基金會的獎學金,贊助自己想要做的調查報道。
在另一場午餐時,我又找到那位塞爾維亞女記者,跟她介紹了中國 #MeToo 運動的發展,她好奇的是,為什麼一篇網稿也能被 404,「你們都發布到網站上了,怎麼可能看不到呢?」一旁的印度記者小哥聳聳肩:這個我倒是很懂。
宗教雜誌、非洲氣候難民、印度的女性權益、漢堡的穆斯林群體……很多話題看起來簡單,真的聊上兩句,就發現有太多背景信息都在我的視野範圍之外。在我做記者的第7年,我已經去過不同的大洲,見識過發達和不發達國家,以為對許多事情有最基礎的認知。然而在漢堡的這幾天,我不斷地發現,世界沒有想象中那麼平,即便我們都是記者,都有刨根問底、每天閱讀大量信息的習慣,坐在一起,還是會在大大小小的議題上顯現出一條隱形的鴻溝。這條鴻溝不光是政治議題、工作環境,也有思維習慣、文化背景造成的差異。
其實到最後,我也沒找到「工作的意義」,不同的編輯部有各自的困境,對「選題的意義」解讀也完全不同。但我確實要說,在漢堡的這幾天,我看到了一個更大的世界露出的縫隙,這個縫隙需要我們自己去撬動,去往外擠,首先要做的,就是永遠要警惕地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性。
作者熊阿姨是《智族 GQ》雜誌記者,曾就職於《三聯生活周刊》。她也是第11屆全球深度報道大會獎學金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