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maBhungane 調查報道中心的團隊成員。圖:amaBhungane
編按:全球深度報道網在77個國家擁有182個會員組織,其中有許多團隊正在媒體創新的前線奮鬥。在本系列文章中,我們將分享他們出色的工作成功和所面臨的巨大挑戰。
在2018年南非總統祖瑪(Jacob Zuma)及其親信遭罷免案中,一個小型非營利調查報道團隊功不可沒。
早在2010年、amaBhungane 調查報道中心剛以非營利模式起步時,他們便率先界定了南非遭受政策綁架(state capture)的程度及威脅——在該國,商界常為了自身經濟利益干涉政府的決策。
對於 amaBhungane 的共同創辦人斯特凡斯·布魯默(Stefaans Brümmer)和山姆·索爾(Sam Sole)而言,祖瑪遭罷免的這個時期,也意味着他們在受政商利益干擾的媒體環境中,努力走出的這條崎嶇、創新的獨立之路,總算迎向終點。
現在,amaBhungane 正在建立另一個中心,協助引導非洲南部其他調查報道新創團隊,為他們吸引那些難以靠自己力量獲得的資金和報道材料。
在祖魯語中,“amaBhungane” 是“糞金龜”的意思。該團隊是由當時南非調查報道的領頭羊 Mail & Guardian 的調查部門發展而來。
amaBhungane 於2010年開始轉型為非營利模式,並在2016年完全獨立於商業母公司 Mail & Guardian。現在他們定期免費提供與濫權相關的獨家報道給大型媒體集團,同時也向基金會及一般大眾募資。
amaBhungane 最著名的是他們鍥而不捨地追蹤祖瑪政府與移民家族古普塔(Gupta)之間的利益關係。數千份外流的文件顯示,古普塔家族三兄弟 Ajay、Atul 和 Rajesh 在與祖瑪的親信建立緊密關係後,從南非政府的合約中賺了一大筆錢,並涉及侵蝕該國民主體制。如今他們在迪拜流亡。
對許多南非人來說,索爾和布魯默主導的調查報道《祖瑪企業》(”Zuma Inc”),使得媒體對此議題窮追不捨,進而揭發了祖瑪政府的腐敗行徑。
但是全球深度報道網董事會成員、同時也是南非金山大學新聞學兼任教授的安東·哈勃(Anton Harber)認為,amaBhungane 及其宏觀的政策綁架系列報道,是奠基於該團隊十年的報道工作上。“當 #古普塔解密事件(#GuptaLeaks)爆發時,他們有近十年的紮實工作經驗來理解這件事背後的原因。這讓他們能夠產出兼具質量和深度的報道,從而發揮最大的影響力。”
哈勃補充:“amaBhungane 作為一個獨立的非營利機構,使他們得以將時間和資源投入到長期計劃中,這是南非其他媒體無法做到的。”
新興調查媒體孵化器
amaBhungane 最具特色之處在於,儘管編輯部只有四名全職記者,他們卻能在三個不同領域超常發揮,分別是:生產優質報道、倡議知情權,以及近期目標--孵化新興的編輯團隊。
創辦人布魯默表示,該公司將成立一個“調查新聞共享服務中心”(SSC for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且已有六個剛起步的非營利組織等着成為會員。
他指出,在納米比亞、斯威士蘭、萊索托、馬拉維和贊比亞等規模較小的市場中,新興、有潛力的非營利新聞團隊始終苦於募資問題,但其原因都是類似、可以避免的。布魯默表示,對捐款人來說,無論對方的組織規模大小,評估是否捐款的時間和成本其實差不多,也因此小額募款的申請往往因為最終完成率較低而被拒絕。另一方面,對於一個微型團隊而言,即便只是僱用一名募款專員,也是沉重的行政負擔。
“我們研究了為何這些調查中心難以用我們過去的方法獲得多方資金,問題可能在於,捐款人可能認為這些中心不大符合成本效益。”布魯默解釋,“捐款人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來提供一筆數額較小且可能有風險的捐款。所以我們的想法是:讓我們結合各中心的募資能力,把所有組織集中在一起,向出資者提出一份低風險的投資名單,請他們資助這些位於‘南部非洲發展共同體’(SADC)的調查報道中心。這些中心仍然可以自行募資,不然捐獻方會直接與 SSC 接洽, SSC 會懂得如何與捐助者交涉、填寫所有表單,並按時提交報告。”
布魯默說, amaBhungane 已經為 SSC 找到第一份“可觀的”的資金,並且對第二筆捐款充滿信心。
現在,上述六個會員組織希望運用 SSC 的資源、仿效 amaBhungane 走向自主經營。原因與 amaBhungane 在2010年成立的動機相同:如此一來,他們的記者就可以自行選擇並進行他們認為重要的調查工作。
談及老東家 Mail & Guardian ,布魯默表示:“他們也認為所有優質報道多少都該做些深度調查。但每個內部調查單位其實都面臨相同處境:你很難獨立進行自己的長期調查計劃。那些即將截稿的報道總有一些迫切需要幫助的事(例如:‘哦,我們缺乏線索!幫我們弄點料來吧!’)所以我們對公司提議:我們來簽一份服務協議,你們照舊支付相同的工資及運營成本,只是支薪對象改為 amaBhungane 這個新成立的調查組織。我們保證至少為您提供同樣水準的服務,但也可以自己尋求外部捐款、發展組織。說不定你會因此獲得更好的報道。”
他指出,現在納米比亞最大的紙媒《The Namibian》的調查部門目前就像2009年的他們一樣,正在考慮轉型為非營利組織。
“他們想獨立發展,但希望與原公司保持密切關係。身為過來人,我們能夠針對他們可能遇到的陷阱,提供比較全面的建議”,布魯默說。
與此同時,非洲南部的各家調查報道中心(包括萊索托的 MNN 調查報道中心、贊比亞的 Makanday 調查報道中心、博茨瓦納的 INK 調查報道中心,以及埃斯瓦蒂尼(前斯威士蘭)的 Inhlase 調查中心),都發現自己在這條尋求獨立自主和永續發展的旅途中,分別處於不同階段。
MNN 調查報道中心的常務董事塞哈巴·莫赫希(Sechaba Mokhethi)便表示:“我們認為 SSC 是一個值得讚許的模式,它能增強我們內部的可持續性。2017年以來,我們的資金來源始終來自於單一捐款方,但金額正逐年減少。”
轉型之路
amaBhungane 最後在2016年告別 Mail & Guardian,完全自主經營,並在約翰內斯堡、開普敦及德班物色自己的辦公室。
前 Mail & Guardian 編輯尼克·道斯(Nic Dawes),見證了這個調查部門走出了自己的路。
道斯表示:“我們之所以在 Mail & Guardian 內部培養 amaBhungane 這樣的獨立非營利調查組織,是因為我們相信南非需要這些比主流商業模式所能提供的、還要更多更好的調查報道。那些花幾年甚至幾十年耐心搜證而完成的報道、面對威脅、監禁和恐嚇的勇氣,以及明確的目標,在在都顯示出 amaBhungane 的特點。”
儘管各家慈善基金會已資助了 amaBhungane 70%的預算,布魯默表示,邁向真正獨立還有兩大挑戰:一是制定出版策略;二是自行籌措原本由 Mail & Guardian 提供的那30%的資金。
而他們發現,南非高度集中的媒體市場意味着他們根本無法對內容收費。
“起初我們的想法是:讓我們與一些可能的合作媒體簽訂小型服務協議,他們可能會付我們一筆固定費用,但不會太高,畢竟我們無法保證稿件數量”,他說。
“我們與星期日泰晤士報、City Press 和 Mail & Guardian 嘗試了這個做法,但沒有成功。星期日泰晤士報願意付很多錢,但不同意我們與其他媒體分享其他報道。這讓我們開始想:“不如我們無償供稿給那些我們認為值得的對象吧,而他們唯一的成本就是要承擔我們的法律風險。最後大家都同意這個決定。”
amaBhungane 的報道質量和影響力後來幫他們補足了那30%的潛在資金缺口。布魯默表示,公眾對政策綁架系列報道的好評,促成了一股由讀者發起的捐款風潮。
由於手中握有實際證據及來自南非主流媒體的法律資源,amaBhungane 得以成功揭露該國的制度性腐敗,同時避免了對其調查結果的法律訴訟。
哈勃稱 amaBhungane 是“該地區的典範”,並表示:“當他們脫離 Mail & Guardian 時,我承認我非常擔心,因為我懷疑他們的生存能力。我尤其擔心他們不對內容收費的運營模式。但現在我很高興地說,他們不僅活了下來,還發展得很好,希望捐款人們也能看到在鄰國相繼出現的其他調查中心的價值。”
他補充:“amaBhungane 很突出的一點是,他們在道德問題和獨立性上有其原則和堅定立場。他們對於接受資金的條件設下嚴格規範,並且謹守着。這為他們帶來好結果:他們穩固的名聲,讓他們禁得起批評者偶發的攻擊。”
做傳統媒體做不出的報道
在 2017年,該團隊開始涉足國際議題,並揭露了幾家國際商業品牌也非法參與政策綁架行為。
amaBhungane 的記者蘇珊·科姆里(Susan Comrie)發現,一些在西方市場擁有良好道德形象的大型企業,卻在發展中國家胡做非為。
科姆里透露,軟體巨頭 SAP 向古普塔家族的一間小型人頭公司支付了一億南非蘭特(約700萬美元)的回扣,來獲取南非國營企業的合約。
科姆里與她的同事們單就外流文件為起點,便揭發 SAP 的數百萬“業務費”如何在幾天內從人頭公司的銀行帳戶進到古普塔的相關公司。此外,科姆里也在去年證實 SAP 早在2016年四月便得知古普塔的貪污情事,卻仍然與古普塔家族合作。這也使得 SAP 的國際聲譽遭受嚴重打擊。
“我們對 SAP、畢馬威和麥肯錫等公司的了解是,它們很有可能正在世界其他地方為所欲為”。科姆里說,“某種程度上,我們的優勢之一是能率先發現國際上一些令人擔憂的行徑。因為這(指南非)是一個吸引跨國企業競逐的極大經濟體,與此同時,這個國家十多年來受貪腐及政策綁架的影響之深,可說是蔚為風潮。”
科姆里表示,事實證明,專門的調查報道團隊在揭露空殼公司方面尤為重要,因為該地區的執法機構缺乏這些領域的專業知識和能力。
“ amaBhungane 不同於他者之處,在於我們調查的深度、規模和仔細程度,”。她說,“即使三年過去,有時我還是會驚訝於斯特凡斯及薩姆的雄心壯志,他們不會因為罪行有多複雜或是缺乏消息來源而卻步。譬如克雷格·麥克庫恩(Craig McKune’s)撰寫的 Steinhoff International (南非零售巨頭)調查報道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該調查耗時數月,卻破解了審計人員無法接觸到的複雜境外利益結構。考量到貪污與企業犯罪如今已變得多麼複雜,我認為這才是我們真正能有所作為的地方。”
科姆里建議,非營利模式也可以解決評估調查記者績效時的一個關鍵問題:“多數傳統編輯部的問題是,你的關鍵績效指標(KPI)是看你在幾個月內製作了多少封面故事和頭條新聞,但這確實會變相鼓勵錯誤的調查報道,因為它鼓勵即時熱點、或對爆料快速做出回應。”
毫無疑問地,科姆里近期有關操弄社交媒體的報道,就是商業媒體完全不可能做的那種類型。
她在2019年3月揭露,幾個職業推特網紅團隊正為非洲人國民大會(ANC)幾名備受矚目的政治人物,在網絡上進行聯合造勢活動。
她觀察到的模式是這樣的:在社交媒體上十分受歡迎、但顯然與政治人物無關的人們,會突然同時就一個特定的政治議題發文和轉發,儘管先前沒有任何記錄顯示他們對此議題有任何興趣,而且在發文之後也很少再次關注此議題。
由於缺乏確切證據,科姆里無法證明上述社群網絡是由某政黨資助經營的。但科姆里揭露了政治社群媒體的網紅動員是如何在南非運作的,並指出倘若不加以理會,他們為何會成為對民主的重大威脅。
“原本我只是基於好奇,在推特上瀏覽讀者對我們某篇報道的回應,然後我開始注意到這些奇怪的趨勢。”她說,“我過去從未看過社群媒體上的數據,我也不會寫程序。但這是我現在正在努力發展的項目,它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從錯誤中嘗試。如果在傳統媒體,我永遠不會有空間做這樣的報道。”
守望相助
amaBhungane 這趟創新之旅,不僅是一個充滿成就的故事,也是一個友愛互助的故事:一路走來,amaBhungane 既被沒有義務幫忙的同行相挺,他們也去幫助其他新創或甚至是競爭對手。
在與 amaBhungane 中止合約關係後的幾個月,Mail & Guardian 仍讓他們繼續使用開普敦的辦公室,幾年來也讓 amaBhungane 使用它的網站及內容管理。另一個與 amaBhungane 有競爭關係的組織 Daily Maverick 則與他們分享了原先交給自家編輯布蘭科·布爾基克(Branko Brkic)的 #古普塔解密文件,他們相信 amaBhungane 能好好地處理這一大堆數據。而他們也確實做到了。
雖然沒有義務,但 amaBhungane 也藉由實習計劃指導 Daily Maverick 的記者,並幫助他們建立自己的半自主調查單位-“天蠍”(Scorpio)。
更不用說,amaBhungane 已免費對外提供大型、有料的獨家報道。
布魯默說:“商業媒體在這裡被政商把持的程度之高,是非營利模式對該地區如此重要的原因。報道經常因為這些對象施壓而遭腰斬,所以 SSC 很重要。但即便我們正在培育它,我們也不想一直管理着它。日後它將發展成完全獨立的單位。”
Rowan Philp 是資深新聞工作者,歷年來獲得逾20個新聞獎項,目前以波士頓為基地。Philp 早年曾在利比亞、海地、中國等近30個國家,採訪有關衝突、公共衛生、科技、外交等不同議題的新聞事件,為 BBC、《衛報》等數十間傳媒供稿,亦曾於南非《星期日時報》(The Sunday Times)擔任首席記者及駐倫敦首席記者長達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