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片: Robert Flummerfelt/新人道主義新聞社
2019年初,我們在前往剛果的埃博拉疫區途中得到消息說,一些援助人員可能對當地婦女進行了性侵和性剝削。
“噢,他們喜歡我們的女人。”2019年3月,線人在布滕博(Butembo)的一家酒吧里告訴記者羅伯特·弗盧默菲爾特(Robert Flummerfelt)。剛果東北部有兩個抗擊病毒的援助中心,布滕博是其中之一。“他們總是坐着軍方的車來,既是為了治療病人,也是為了女人。”
這種做法似乎是公開的秘密,但人們告誡我們說,幾乎不會有婦女願意談論這事。“這些受害者都將帶着秘密進墳墓。”一個男人說。
我們開始尋找這些婦女。
我們花了大約一年時間搜集證據,大概有幾十名婦女聲稱自己遭到了性侵。新人道主義新聞社”(The New Humanitarian,以下簡稱 THN)和湯森路透基金會就此發起了聯合調查。最後, 51名婦女接受訪問。她們聲稱有國際援助人員直接向自己提出性要求,或通過虐待、誘騙迫使自己不得不用身體換取工作。有30名婦女指控這些男子隸屬於世界衛生組織(WHO)。許多女性的證言得到了援助機構司機或其它非政府組織的官員的證實。
要讓這些女性吐露心聲並不容易。在她們年輕的生命里(其中一名婦女剛滿18歲),已經遭遇了子彈、屠殺、強姦和疾病。現在,她們成了國際援助人員口中的“開胃菜”。
2019年10月,我們在另一個疫情重災區、剛果北基伍省的貝尼調查婦女及女童的生存狀況時,一位女性首次開聲,向我們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這位女性在為救援組織工作。她表示自己經常受到援助人員的騷擾。她向記者薩姆·梅德尼克(Sam Mednick)說道:“那些男人說我賺的錢太少。但如果跟他們發生性關係,就能升職。”梅德尼克當時正在跟進有關性剝削的指控。她同時在調查另一個故事,試圖探究為什麼當地婦女並沒有獲得無保護的性行為會感染埃博拉病毒的信息。
梅德尼克回憶說:“從當地或國際援助人員到高級官員、醫生、護士和當地人,每個人似乎都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想知道為什麼沒有人報告這些性侵行為。
梅德尼克是駐紮在南蘇丹的記者,但因為報道該國的政府貪腐現象而被禁止入境。這導致她也不得不離開貝尼,但她繼續通過遠程報道關注此事。與此同時,精通斯瓦希里語、常駐北基伍省首府戈馬的弗盧默菲爾特繼續追蹤此事。他獲得了來自剛果女研究人員(出於安全考慮而匿名)的線報。
弗盧默菲爾特不斷聽到同樣的話。“沒人願意和你談這個。”貝尼的一位研究人員告訴他。“人們在電話里聽到我的提問會直接笑出聲來。”弗盧默菲爾特說。這樣我們確信,這裡面一定有什麼東西值得深挖。
我們開始研究航班,制定了報道計劃,並仔細考慮了其中的安全風險。當時當地暴力事件頻發,而埃博拉衛生中心和工作人員已經受到了攻擊。
從埃博拉病毒爆發伊始,THN 就開始了追蹤報道,而我們也一直在調查人道主義危機中的性侵和性剝削,其中包括聯合國維和人員在中非共和國以及樂施會人員在海地發生的醜聞。然而,埃博拉疫情期間,對此類性侵行為的指控還缺乏更多細節。
在我們繼續報道埃博拉疫情期間,TNH 的撰稿人伊曼紐爾·弗洛登薩(Emmanuel Freudenthal)花了幾周時間在該地區進行調查,詳細描述了當地人是如何因為“埃博拉這事”而怨聲載道的。在那裡,他了解到當地人不滿的事情中就包括婦女們遭受性剝削一事。
2020年2月,TNH 記者菲利普·克萊因菲爾德(Philip Kleinfeld)被派往鄰近的南基伍省,前往調查有關援助人員詐騙和腐敗的指控。
但因為新冠疫情的爆發,我們前往當地調查的計劃不得不擱置,轉而改為線上調查。
我們向援助組織發出調查問卷,問題包括“在應對埃博拉病毒期間曾收到多少有關性侵的指控“,“是否有工作人員因為指控而遭到解僱”,“是否正採取某些措施防止這類性侵和性剝削再度發生”等等。
我們還研究了援助工作中的性別權力關係:有多少救援人員為男性?管理層中又有多少女性?在大約7億美元的救援資金中,有多少用於保護婦女和女孩的權益?
隨後,我們的調查實習記者伊齊·愛麗絲(Izzy Ellis)將這些信息製作成圖表。
2020年6月初,我們的調查迎來重大突破。
TNH 的非洲副總編克萊因菲爾德獲得了一份泄露的報告。上面不僅詳細記載了他一直在調查的官員腐敗現象,還包括埃博拉救援中的性剝削問題。這份由英國政府委託撰寫的報告,進一步確證了我們手頭搜集的信息。
旅行限制放寬後,弗盧默菲爾特於2020年7月初抵達貝尼。
他的第一站是當地的婦女組織 SOFEPADI。那裡的人聽說了埃博拉病毒救援期間“以性換薪”的傳聞,但只有一名婦女真的上門求助。
一位成員分析道:“我們通過廣播鼓勵女性來找我們。但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如果連你的家人都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你會站出來跟廣播里的陌生人聊這事嗎?”
直到一位駐貝尼的研究人員打電話給弗盧默菲爾特,事情才出現轉機。她告訴他,有3位在救援期間為世衛組織工作的婦女有話想講。
起初,她們很緊張。在一名剛果女研究員(出於安全考慮而匿名)的陪同下,弗盧默菲爾特花了幾天時間與這幾名婦女見面。
在建立信任之後,她們給了我們更多婦女的聯繫方式。
在講述期間,婦女們不時哽咽,雙手顫抖、哭泣,沒有一個人期待正義。她們說,只是希望自己的故事能被更多人聽到,這樣能為其她女性提個醒。
弗盧默菲爾特採訪了幾十位女性,她們的講述都擁有類似的情節。我們更加堅定地認為,這項調查以及這些婦女的故事應該得到全球關注。
我們向湯森路透基金髮出合作邀請。他們在該地區有着豐富的報道經驗,而且以準確、公正的新聞報道聞名,這將增加調查的可信度。我們還知道,基金會的全球影響力將確保我們的聯合調查能獲得全球數百家媒體的曝光機會。
8月,湯森路透基金會的一名記者(出於安全考慮而匿名)前往貝尼以尋找更多的受害婦女,並採訪了更多的援助人員和官員。他的調查和我們早先的報告如出一轍。
湯森路透基金會西非記者奈利·培頓(Nellie Peyton)採訪了參與援救的聯合國官員和援助官員。她還聯繫了性侵和性剝削方面的專家,以了解為什麼在聯合國和非政府組織作出 “零容忍”承諾的前提下,這些醜聞仍在發生。
同時,我們在戈馬、倫敦和日內瓦三地繼續進行相關研究並撰寫報道。
無法公開婦女的姓名保密似乎再進一步剝奪她們的尊嚴,但這是我們唯一能講述她們的故事的辦法。我們仔細檢查了最終要刊發的報道,刪除了任何可能透露她們或她們提到的男人的身份細節。
我們希望世界能真正聽到這些故事。所以我們找來了 TNH 的交互編輯惠特尼·帕特森(Whitney Patterson)。帕特森將與剛果記者古萊恩·巴魯姆(Guylain Balume)、兩名剛果婦女合作朗讀這些婦女的證詞,製作成音頻。
這些經過配音的證詞將在世界各地的電視和電台上使用,包括剛果。
湯森路透基金會團隊還製作了法文版的書面報告,供剛果的法語媒體使用。
《泰晤士報》、《紐約時報》、BBC、法國24電台和《世界報》等20多家主流媒體-報道了這一事件。50多家區域或地方媒體及垂直領域媒體也對此進行了報道。
世衛組織和其他非政府組織已經表態要對此事進行調查。聯合國秘書長、歐洲和北美等主要國家的聯合國代表都對此表達了憤怒。
與我們交談的女性都不曾期望會有什麼實際意義的改變。是的,如果之前類似的醜聞有任何借鑒意義的話,那就是告訴我們不會有改變發生。
最多,援助組織可以追查被指控的員工。如果指控得到證實,該名員工就會遭到解僱。但有關性侵的指控很難得到證實。懷孕的婦女可以提出親子鑒定,但這也並不容易,因為很多男性已經離開剛果。
“如果你從早到晚都在聽這些女性分享自己的故事,而她們只能講給完全陌生的人聽時,你的情感會備受衝擊。”弗盧默菲爾特在談到他的報道時說:“我想知道究竟怎麼才能為她們伸張正義。”
延伸閱讀
本文最初是由 GIJN成員新人道主義新聞社發表,GIJN 經授權翻譯轉載。這是一家專門報道人道主義危機的非營利性新聞機構。點擊這裡閱讀他們的主要調查。點擊這裡查看原文。
Paisley Dodds 是新人道主義新聞社的調查編輯。她在美聯社工作了20多年。近年來,她調查了涉及聯合國維和人員在海地、中非共和國和剛果民主共和國的濫用職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