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格努斯(右二)與同僚在挪威 SUJO 的辦公室。圖:Zulfikar Fahmy
2009年,挪威記者馬格努斯(Per Christian Magnus)到訪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在新聞學研究院舉辦的調查報道課程中受到了啟發——研究院與美國大型傳媒機構合作,為學生提供實習和發表原創調查報道的機會,指導他們進入調查記者的行業。
“我們的學生畢業時,一隻手握着碩士學位,另一隻手握着普利策獎。”課程創始人兼《60分鐘》前監製褒曼(Lowell Bergman)當日的這番介紹,讓馬格努斯茅塞頓開。自此,馬格努斯決心要將這套教學與實踐的模型帶回挪威。
將近十年過去,馬格努斯終於達成目標。2018年,挪威卑爾根大學成立“調查新聞中心”(SUJO),初創時只招收到四名研究生,短短數年已經增加到超過30人。SUJO 與挪威一些頂尖報章和廣播公司建立合作關係,學生在第一個學期修習指定的課程作業,隨後三個學期則專註於原創調查報道。過去三十年來擔任記者、編輯、紀錄片製片人的馬格努斯,如今是 SUJO 的負責人。
2019年5月,挪威《世道報》(Verdens Gang)一連兩天以頭版刊登一項調查報道,引爆了全國對老人自殺這個社會禁忌話題的熱烈討論。這篇報道既是 SUJO 首批研究生胡塞比(Johanna Magdalena Husebye)花一年完成的“課堂作業”,也成為了“批判與調查新聞基金會”(SKUP)的獎項提名作品。該獎項向來被譽為挪威的普利策獎,提名標誌着 SUJO 的起步相當不錯。
愈來愈多大學將資源投放於調查新聞的教學與實踐。去年10月,全球深度報道網的大家庭增添了二十個新成員,其中包括六個成立不久的學術中心,SUJO 是其中之一。這一批學術中心由北美延伸至北歐,而事實上調查新聞的教學與實踐模式早已走得更遠:南非金山大學於2008年已經成立調查中心,哥倫比亞洛斯安第斯大學也在2011年啟動同類項目,而日本早稻田大學的調查中心則在2016年投入運作。
在英國倫敦大學金匠學院,研究機構“法證建築學”(Forensic Architecture)自2010年成立至今產出數十篇調查報道,揭示智利政府如何使用催淚瓦斯鎮壓示威者,揭發棕櫚油巨頭 Korindo 集團在印尼西巴布亞省蓄意焚燒雨林。
全球深度報道網估計,目前有近半數成員跟學術機構建立了某種聯繫,除了教學與實踐模式,還有租用辦公場所、推行學生實習計劃、獲取直接資助等。
以大學為基地的調查中心正以倍速增加,這種趨勢的背景脈絡值得探討。

胡塞比是卑爾根大學 SUJO 首批招收的學生之一,她發表的一篇報道獲得“批判與調查新聞基金會”(SKUP)的獎項提名。圖:Ole Alexander Saue
大學作為調查報道的避風港
一般人看來,大學可能並非從事調查報道的合適場所。當代學術界經常給人們高度專業化、精雕細琢,甚至孤高的印象,跟需要滿足公眾利益迫切需求的新聞報道格格不入。然而,支持以大學作為調查報道基地的人們認為,高等教育機構可以在當代新聞媒體領域發揮兩個關鍵作用:其一,在新聞編輯室缺少培訓計劃的情況下,培育下一代的調查記者;其二,在報刊紛紛削減資源、甚至關門大吉時,支持成本高昂且複雜的調查報道。
“大學為從事高風險、高難度的調查報道提供了避風港。”南非金山大學新聞學系教授、全球深度報道網董事會成員安東・哈勃(Anton Harber)說道。
美國西北大學是最早展開調查新聞學術實驗的高等學府之一,新聞學院於1990年代啟動“麥迪爾無罪項目”(Medill Innocence Project),讓師生合力調查和報道伊利諾伊州的冤假錯案。受此啟發,哈勃將類似的模型帶返南非約翰內斯堡,在金山大學新聞學院之下創辦“金山大學司法正義項目”(WJP)。WJP 專門調查當地司法體系的爭議裁決,至今協助最少兩名男子推翻錯誤的謀殺定罪及無期徒刑。
近數十年來,《郵政衛報》(Mail & Guardian)的政治及調查報道公信力在南非皆屬首屈一指。作為該報的聯合創始人,哈勃卻認為在傳統媒體、尤其是在南非,很難展開長期調查報道:“調查司法案件需要時間,還需要高瞻遠矚。WJP 為這類長期調查創造了空間。”
雖然 WJP 職員偶爾會指導金山大學的學生,不過項目的成立初衷是調查新聞機構,產出自家調查報道。要形容的話,大概就是以大學為基地的“馬歇爾項目”(Marshall Project)。
另一邊廂,挪威 SUJO 不以傳媒機構的方式運作、沒有發表自家報道,而專註於教學培訓——教導學生調查新聞的基礎知識及理論,然後為學生搭線,讓他們與知名媒體合作。此外,中心還會舉辦出版工作坊,幫助在職記者提升調查能力,協助他們一步一步完成複雜的調查報道。
教學與實踐的協作模式

印第安納大學的“阿諾德中心”創始總監約翰斯頓發表講話,席間除了中心職員和學生,還有《60分鐘》資深記者佩利(Scott Pelley)圖:印第安納大學媒體學院。
南非 WJP 與挪威 SUJO 採取兩種截然不同的運作模式,加拿大康考迪亞大學的調查新聞研究所(IIJ)和美國印第安納大學的“阿諾德調查新聞中心”(Arnolt Center)則選擇兼顧兩者——既是教學培訓中心,也是全國性新聞編輯室。兩家機構均會與媒體合作,讓研究學生和專業記者聯手調查及發表報道。
阿諾德中心正與格雷電視台(Gray Television)和甘尼特報業集團(Gannett)合作進行六個項目,前者在美國擁有近150個訊號發射站,後者發行《今日美國》(USA Today)等約250份日報。阿諾德中心創始總監約翰斯頓(Kathleen Johnston)談到,中心未來還會跟更多的機構合作,包括在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及馬里蘭大學開辦課程的“霍華德調查新聞中心”(Howard Center)。
約翰斯頓早年在印第安納大學畢業,先後在 CNN 及 CBS 擔任調查新聞製作人。自2019年返回母校創辦阿諾德中心以來,她一直擔任學生的導師和編輯。不過,她希望有朝一日能把中心的新聞編輯室,完全交由學生來統籌營運。
至於 IIJ,他們近期正與加拿大另外12家大學機構及7間法語或英語媒體攜手合作,領導一項追蹤全國新冠病毒感染個案的數據項目。此前,康考迪亞大學與其他夥伴大學已經產出多項深度調查,包括探討加拿大“第一民族”土著居住地的水資源危機、令社會極度憂慮的飲用水含鉛量問題,以至揭示石油及天然氣企業怎樣操弄權力。
桑塔格(Patti Sonntag)早年畢業於康考迪亞大學,後來在《紐約時報》擔任編輯超過十年。談到2018年返回母校創辦 IIJ 原因,她解釋:“我感覺到,隨着媒體工業日漸衰落,提供準確信息的重責有可能落在大學機構身上。在加拿大一些主要城市,大學出版物已有能力跟地方報章或新聞機構競爭。”
贊助機構的獲得與流失
科羅內爾(Sheila Coronel)於2006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成立“史塔比爾調查新聞中心”(Stabile Center),開拓以調查新聞作為專業的課程。她指出,這個課程範疇其實誕生已久,但直到2008年,新聞行業的傳統商業模式受金融海嘯衝擊而崩潰,才成為這個範疇得以普及的契機。
附屬於大學的新聞調查中心,可以通過多種渠道獲得資金。受惠於印第安納大學校友阿諾德(Michael Arnolt)的600萬美元捐助,阿諾德中心得以成立及維持運作。阿諾德早年畢業於新聞學系,現在是成功的商人。
此前,SUJO 每年自“挪威言論自由基金會”(Fritt Ord Foundation)及儲備銀行 Sparebanken Vest 獲取合共41萬美元捐款,另外自卑爾根大學獲取17萬美元補助金。雖然外來捐款協議將於今年結束,SUJO 有信心通過為媒體在職記者舉辦工作坊,以相關收費填補捐款損失。
加拿大 IIJ 早前贏得 Google 新聞倡議計劃(GNI)創新挑戰賽的資金,款項將用於建立一個新聞協作及信息共享數據庫。IIJ 還從啟東文化教育基金會(Inspirit Foundation)獲得了11萬美元捐款,該筆款項用於聘用一名調查記者。同樣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全球記者中心”(GRC)贏得了加拿大社會及人文科學協會(SSHRC)和加拿大衛生研究院(CIHR)的創新支援資金,同時獲得一些大型基金會的支持。
然而,調查中心發表的某些調查報道,可能會觸發大學與贊助機構之間的緊張關係。
哥倫比亞大學曾經發生這樣的一個事例——2007年,移動網絡運營商威訊無線(Verizon)正資助該所大學的“第一修正案早餐”系列講座。然而,史塔比爾中心學生與《時代聯盟報》(Times Union)記者合作調查“911事件”後威訊無線所獲得的聯邦緊急援助,相關報道令威訊無線甚為不滿。
至今,科羅內爾仍然記得當天與威訊無線發言人的漫長對話——對方非常不滿,質疑大學為何容許學生處理這樣的報道。最終,威訊無線終止資助講座,而且沒有給予太多解釋,甚至拒絕回應查詢。
2013年,由共和黨控制的威斯康星州議會試圖以大學撥款作為籌碼,迫令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解除與調查新聞中心“威斯康星觀察”(Wisconsin Watch)的聯繫,據報原因在於中心抱持自由主義傾向。
學術與報道之間的衝突
除了獲取資金的渠道和方法,大學調查中心還有其他不同之處。阿諾德中心的章程訂明,印第安納大學校方對中心的報道沒有審查權和決策權。相反,南非 WJP 會跟大學新聞學系討論報道,發表某些爭議調查之前也會通報大學律師團隊。
哈勃認為這種做法是公道的,畢竟校方從未事先審查 WJP 的調查和報道,而且校方承諾一旦報道掀起訴訟,他們會在法庭上為項目據理力爭。另一邊廂,阿諾德中心的約翰斯頓提到,印第安納大學同樣有向中心提供法律支援。
受訪者不約而同地告訴全球深度報道網,附屬於大學的其中一個好處是能夠享受大型機構的支援。規模較小的獨立媒體經常要面對肆意提告,大學附屬背景則可以對這類原告起到震懾作用。此外,傳媒公信力近年時常受到外界質疑,大學附屬背景則賦予了記者一定的學術地位。
不過,這種附屬關係有時候也令人頗為頭痛。哈勃形容那是一場“學術與實踐之間的拉鋸戰”,例如大學校方會要求 WJP 在招聘記者時,必須符合學校招聘教職員及行政人員的薪酬架構。“這是一個龐大的官僚組織,它本來就不為從事調查報道而成立。”哈勃續道:“情況很複雜,但我們總算找到了解決辦法。”
約翰斯頓認為,任何組織都有自己的“聖牛”——即不容外界質疑的底線,印第安納大學也不例外,因此阿諾德中心能夠維持獨立自主實屬難能可貴。馬格努斯指出,卑爾根大學一直十分支持 SUJO,但他預料 SUJO 終有一天受到大學內部政治鬥爭的阻礙。“我們今年將迎來一位新校長,我將會有一位新上司。”馬格努斯續道:“那種日子終究會來臨。畢竟,大學都以幕後權斗而聞名。”
持續壯大的大學調查項目

《早稻田紀事報》創始人兼總編輯渡邊周(左)與團隊正埋首於調查報道。圖: 早稻田紀事報
對於《早稻田紀事報》(Waseda Chronicle)說,上述問題太難解決。2018年,這個位於東京的調查新聞機構跟早稻田大學切斷所有聯繫,目前已經改名為 Tansa,標誌着機構已跟大學分道揚鑣。
“我一直以為《早稻田紀事報》會永遠隸屬於早稻田大學。大學設立調查新聞機構,這在理念上似乎是件很棒的事情。”《早稻田紀事報》創始人兼總編輯渡邊周認為,高等學府引人入勝之處在於對公眾抱持開放態度,以及致力發展新聞專業的教學和實踐。“然而事情實行起來,似乎無法達到那種崇高的理想。”通過該報外語記者吉斯伯特(Annelise Giseburt)的翻譯,渡邊對全球深度報道網慨嘆。
渡邊指出,《早稻田紀事報》在名義上由早稻田大學主辦,卻從未獲得校方的實質支持。該報向校方租用辦公場所,付出租金卻按商業市場價格計算,而大學規條也限制了該報募集外界捐款的能力。雖然項目獲得新聞學院時任院長的個人支持,但始終得不到大學的體制支援。
聽了其他大學調查中心的成就,尤其是阿諾德中心那套既能保持高度自主、也能獲得資助的運作模式,吉斯伯特笑言:“我們應該搬到印第安納州去!”
對於以大學作為基地的調查項目,約翰斯頓認為發展前景樂觀。“當傳統報章和其他媒體陷於困窘,阿諾德中心、霍華德中心一類機構將能填補空缺。”她表示:“現在或許不是時候,我們仍然是杯水車薪,但正持續壯大。”
Olivier Holmey 是住在倫敦的記者兼翻譯。他的作品曾發表在《泰晤士報》(The Times)、《私家偵探》(Private Eye)、《尼曼新聞實驗室》(Nieman Lab)等媒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