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助信息公開,她們揭開了墨西哥“毒品戰爭”的黑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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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ret file folder, government

圖片: Shutterstock

編者按:就本文內容,《拉美新聞評論》(LatAm Journalism Review)曾向墨西哥“國家透明度與公共信息中心”(INAI)提出訪問請求,惟文章截稿前未有獲得中心回復。

大概二十年前,墨西哥在總統比森特・福克斯(Vicente Fox)推動下實行《信息透明及獲取法》。經過多次重要修訂,該部法律的約束對象持續擴大,如今墨西哥的政黨、工會等實體都必須回應信息申索要求。

與此同時,墨西哥一直是“毒品戰爭”的戰場。這場戰爭於2006年拉開帷幕,至今造成超過六萬人失蹤。2006年至2019年間,全國各地合共發現超過3600個懷疑與“禁毒戰爭”有關的隱蔽無名墳墓

對新聞工作者來說,墨西哥是全球最危險的國家之一。記者要調查該國日益猖獗的販毒活動、以及其衍生的有罪不罰風氣,就必須檢閱涉及販毒集團、犯罪組織、安全部隊、政客的調查結果及信息資料,不只採訪報道是一大挑戰,過程中還要面臨生命危險。

面對這種兩難困局,墨西哥記者正利用公共信息法律所賦予的權利和保障,揭示黑暗的毒品販運世界,同時監察政府打擊販毒活動的成效。這種方法,可以展示出官方論述與信息數據之間的矛盾,可以揭露當局如何包庇謀殺案罪犯,也可以描繪出關於毒販的圖像。儘管不必然有效,但至少在某些情況下,這種方法還可以避免親身採訪報道的風險。

線上雜誌《拉美新聞評論》(LatAm Journalism Review,LJR)跟三位墨西哥調查記者聊過,她們都曾經應用申索所得的信息,就販毒活動及政府“禁毒戰爭”進行調查報道。

揭示有罪不罰的風氣

“通過申索信息,記者可以監督政府當局。”佐拉達・加列戈斯(Zorayda Gallegos)告訴《拉美新聞評論》。她談到之前做過的其中一些調查,藉助了申索所得的司法檔案;《禁毒戰爭的又一次失敗》(The Other Failure of the War on Drugs)是其中之一,該項調查報道揭示了墨西哥當局的情報漏洞。

El Otros Fracaso investigation snapshot

墨西哥記者佐拉達・加列戈斯在調查項目《禁毒戰爭的又一次失敗》中,以司法檔案作為關鍵信源材料。

費利佩・卡爾德隆(Felipe Calderón)在任墨西哥總統的2006年至2012年間,當局以“優先目標”(priority targets)來稱呼有組織犯罪集團成員;涅托(Enrique Peña Nieto)繼任總統的2012年至2018年間,當局改用“頭號通緝犯”(most wanted)這個稱呼。這些犯罪分子佔地為王,其中一些惡名昭彰,例如綽號“矮子古斯曼”的華金・古斯曼・洛埃拉(Joaquín Guzmán Loera),也有一些鮮為人知的犯罪集團骨幹。

關於這些“頭號通緝犯”,佐拉達・加列戈斯有一系列的疑問:這些人分別隸屬於哪一個集團?這些集團背後又由誰在操控?他們的勢力範圍遍及哪些區域?帶着這些疑問,她向當局申索信息,但申請遭到否決。於是,她向法定機構“國家透明度與公共信息中心”(INAI)提出上訴,挑戰當局的決定。

在 INAI 的協助下,佐拉達・加列戈斯好不容易跨過了第一道關卡,獲得了她想要的一些信息,但立即遇到了新的難題。她想要知道這些“頭號通緝犯”遭遇了什麼,當中有多少人被判刑;然而,當局再一次駁回她的信息申索要求,她只好再度訴諸 INAI。

“最終,他們只告訴我其中有多少人遭受了不可複核的終極裁決。這是我能獲得的最多信息。”佐拉達・加列戈斯表示。

在這漫長的信息申索過程以外,佐拉達・加列戈斯還用到了一些數字工具,例如法律資源網站 Buho LegalPoder Judicial Virtual,以至政府網站 Comprehensive Monitoring of FilesOfficial Gazette of the Federation。通過這些工具,她了解到司法機構就此類案件的操作方式,以至一些案例的定罪內容。

通過這項調查,佐拉達・加列戈斯證實了官方論述與信息資料的矛盾之處。“當他們關掉攝像鏡頭,當他們停止對外公布那些犯罪分子所經過的刑事程序,許多犯罪分子不消幾個月就獲得釋放,而當局的理由一般都是證據不足。”佐拉達・加列戈斯說。

她還提到,其中一些犯罪分子因管有槍支等嚴重罪名而被拘留,但不到兩、三年便已獲釋,部分人甚至獲准以社區服務來代替監禁,更早重獲自由。

除了這一項調查,佐拉達・加列戈斯還曾經就其他數項調查提出信息申索。在調查項目《墨西哥反洗錢的失敗鬥爭》(The Failed Fight Against Money Laundering in Mexico)中,她揭示了檢察官辦公室在12年間調查了5228起涉及犯罪集團的洗錢案,結果成功爭取法官定罪判刑的卻只有16名犯人。

為毒梟們拍下信息快照

Screenshot from the NarcoData investigation

Animal Político 的團隊在調查項目《毒梟數據》中藉助申索所得信息,以圖像形式展示了墨西哥全國各地的販毒集團。

墨西哥獨立網媒 Animal Político 編輯塔尼婭・蒙塔爾沃(Tania Montalvo)所領導的團隊,在處理調查項目《毒梟數據》(Narco Data)的過程中,同樣藉助申索所得的信息資料,印證了販毒活動的存在及規模。

蒙塔爾沃的團隊此前啟動了一個名為“獵犬行動”(El Sabueso)的事實核查項目,整理過去四十年來的犯罪集團資料,並以信息快照的形式呈現給讀者。她對《拉美新聞評論》談及項目起源,提到當時各州州長言之鑿鑿地宣稱,自己管轄的城市已經杜絕有組織犯罪、或者有組織犯罪率顯著下跌。這讓她感到驚奇,想要知道州長們的說法到底建基於什麼信息證據。調查之下,她發現關於有組織犯罪的真實狀況,實在有太多虛假信息和混亂數據,而州長們的說法顯然沒有足夠的信息支持。

2016年,蒙塔爾沃首次向涅托當局申索關於有組織犯罪的信息。後來,她不斷擴大搜索範圍,信息申索對象包括墨西哥不同的聯邦機構、地方政府當局,甚至還諮詢了美國的駐地情報機關。

綜合各方回復的信息,蒙塔爾沃確認了有組織犯罪的情況遠較當局所承認的要嚴重。除了申索所得信息,蒙塔爾沃在事實核查、文件研究、國家安全專家諮詢、檢方公開信息搜集等各方面的經驗也大派用場。最終,Animal Político 成功製作出一幅墨西哥有組織罪案地圖。

蒙塔爾沃意識到,身處首都墨西哥城與身處地方的記者,面臨著不同程度的危險。另外,通過申索信息,以至在報道中巨細無遺地羅列文件內容、敘述專家訪談,可以大大減低調查報道團隊所面臨的風險。

對公共輿論來說,《毒梟數據》提出了議題,讓公眾注意到有組織犯罪的規模遠較墨西哥政府所聲稱的要大。對 Animal Político 來說,項目開啟了團隊的跨領域工作體驗,參與其中的包括記者、程序員、設計師等。這種協作方式,成就了團隊後來的另一項著名調查報道項目《大師級騙局》(La Estafa Maestra)。

為受害者做調查報道

過去二十年間,墨西哥的暴力事件不斷增加,侵犯人權的行為也隨之持續增長。為了從謀殺受害者及其家屬的角度調查這個問題,一個記者團隊開展了名為《在墨西哥殺人:有罪不罰保證》(Matar en México: Impunidad garantizada)的聯合調查項目。項目由 Animal Político 協調進行,調查新聞網站《Juárez 真相》(La Verdad Juárez)的聯合創始人羅西奧・加列戈斯(Rocío Gallegos)參與其中。

Screenshot from the Matar En México investigation

由 Animal Politico 協調的一項調查項目,利用墨西哥司法系統所提供的信息,審視了該國對謀殺案件懸而不決的普遍現象。

為了這項調查,團隊採訪檢察官和法官,並且提出信息申索,以便了解相關的司法程序。羅西奧・加列戈斯對《拉美新聞評論》表示,團隊要求取得的都是官方信息,因此都是“安全的信息資源”。她形容,信息申索有如將放大鏡對準那些理論上應該尋求和執行公義的人。

羅西奧・加列戈斯提到信息申索作為工具的另一個好處:“你可以要求訪問執法調查的信息,還有司法系統聽證會。這些聽證會都是公開舉行的,而且司法機構會作視頻和音頻記錄。”

團隊研究了眾多謀殺案件的執法調查和檢控程序,揭示了墨西哥的現實狀況——每一百起謀殺案件當中,只有五起成功對犯人判處監禁刑罰。

羅西奧・加列戈斯強調,她們每次成功申索信息之後,必然會進行數據比對、諮詢採訪等跟進步驟,並且在報道中呈現她們對這些信息的分析。

關於調查報道販毒活動時,信息申索是否也能作為安全工具,羅西奧・加列戈斯這樣回答:“或許,你可以把它當成一面比較堅固的盾牌,但你無法規避所有風險。”

“你檢視數據和閱讀法律條文,採訪法官和檢控官,他們都宣稱——是的,公義確實存在。然而,當你審視一切信息後,可能會發現就只有那麼一個嫌疑犯因涉及謀殺罪名而被扣查,開庭時案子也迅速審結。”羅西奧・加列戈斯一邊解釋,一邊分享團隊的數據比對結果。憑藉這些結果,團隊確認了墨西哥謀殺案件有罪不罰風氣的嚴重程度。

信息申索的技巧

三位記者都認同在申索取得信息之後,有必要諮詢學者等其他意見來源,以協助理解相關議題。蒙塔爾沃解釋:“通過諮詢其他信源,我們可以對申索取得的信息進行‘翻譯’,用更加貼近人們日常生活的方式呈現這些信息。”

蒙塔爾沃還分享到,了解每一項透明法律的條款能夠做什麼、以及不能做什麼,信息庫里有哪些數據,信息能怎樣被申索,以及哪些機構有公開信息的義務,都是非常有用的。

在這一點上,蒙塔爾沃和佐拉達・加列戈斯的看法一致。佐拉達・加列戈斯認為信息申索的重點,不僅在於知道申索什麼,也在於知道如何申索。她提到,當局經常會否認數據存在,或者聲稱他們沒有相關信息。在這種情況下,除了鍥而不捨地提出申索,還需要具備一項關鍵技能——組織能力。進行《禁毒戰爭的又一次失敗》調查項目期間,她便製作了一個時間年表,用來定位相關重要事件的發生時序。

佐拉達・加列戈斯談到,在現任總統洛佩斯・奧夫拉多爾(Andrés Manuel López Obrador)治下,墨西哥政府當局最經常以“信息不存在”來回應申索要求。有鑒於此,她會用另一種方式提出申索:先去了解政府部門的架構,確認哪個部門掌握相關信息。即便申索依然被駁回,她也可以更好地提出複核上訴。

佐拉達・加列戈斯和蒙塔爾沃不約而同地談到,她們在申索信息過程中遇到的一道難題——當局明明在幾年前給出過某個領域的信息答案,後來卻突然否認掌握該個領域的信息數據。有時候,即便之前的信息是通過新聞發布會等公開場合發布,當局依然會聲稱相關信息不曾存在,藉此迴避申索要求。

因為這些障礙,蒙塔爾沃最近都不能使用過往曾經奏效的方法,來更新《毒梟數據》項目的信息:“檢察官辦公室徹底否認他們擁有那些數據。”

羅西奧・加列戈斯也有過類似的遭遇。她解釋,新冠疫情的確迫使一些申索審批程序停擺,但更多的是當局和機構拒絕履行公開信息的義務,刻意迴避申索要求。“你需要學習如何為申索要求作出辯護,如何跟這些機構鬥智斗勇。這確實讓人很累,同時阻礙信息透明系統應用的推廣。”

This story was originally published by the Knight Center’s Latin American Journalism Review and is reproduced here with permission.

本文首發於《拉美新聞評論》,全球深度報道網獲授權翻譯轉載


Priscila Hernández Flores is a Mexican journalist specializing in human rights with an emphasis on disability and diversity. She studied Communication Sciences and completed a Master's Degree in Journalism from the Universidad de San Andrés in the Clarín newspaper in Argentina. For her work, she has received different recognitions and distinctions such as the King of Spain Journalism Award, the Ortega y Gasset Journalism Award from the newspaper El País, the Tiflos Award from the National Organization of the Blind of Spain (ONCE), among others. She is currently the community coordinator for the Border Center for Journalists and Bloggers (BCJB) and publishes reports on disability in Revista Nexos of México.Priscila Hernández Flores 是一名墨西哥記者,她曾獲得西班牙國王新聞獎和奧爾特加·加塞特新聞獎等。她是邊境記者和博客中心的社區協調員,並為墨西哥的  Nexos 雜誌報道殘疾人的相關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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