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穀雨實驗室編輯金赫:寫作要透過“陌生化”,恢復人們對於具體事物的感覺

Print More

編者註:本文原刊於“深度訓練營”(微信公眾號:shenduxunlianying),原標題是《對話編輯金赫:寫故事就是死去,活來》,全球深度報道網獲授權轉載。

一個非虛構作者正變得前所未有的猶豫,前所未有的困惑。過去熟悉的規則,評判尺度,操作技術,寫作手法,似乎都在遭到挑戰。作品剛一發表,只要稍微有些熱度,就會面臨各種爭論,道德倫理、社會學行話,“侵擾悲痛”……討論的界限,正變得越來越模糊,討論的內容,正變得越來越抽象。非虛構作為一種寫作體例,不得不努力應對這樣的局面。

本文對話了穀雨實驗室編輯金赫——他有十餘年的從業經驗,在這次對話中,他從講故事的本職工作出發,談論選題、結構、詞語等稿件元素。他喜歡談具體的方法,但不喜歡談抽象的理論。在他看來,最近圍繞一些報道引發的爭論,很多都是由於表達的熱情,溢出了自己的經驗範圍,因為社交網絡的便利性,最終導致所有人對所有人的爭論。

穀雨實驗室高級編輯金赫

穀雨實驗室高級編輯金赫 。圖:穀雨實驗室

他覺得,真正寫字的人,最終會達成一個共識。在今天,我們掌握了人類最進步的信息技術,擁有最多的表達手段,但同時我們也製造出了信息繭房。金赫認為,一個寫字的人的任務,就是要彌合理解的鴻溝。所以他需要和各種爭論保持距離,和各種“理論”和“術語”保持距離,致力於去搶救和挖掘一個一個新鮮的事實,通過文字激活人們對具體生活的感覺,非虛構寫作不屬於參與爭論的一方,而是屬於所有人理解所有人的一方。

以下是與金赫的對話:

Q:作為編輯,你是如何判斷一個選題是不是“好選題”的?

金赫:一個選題是不是好選題,就是當你在選題會上說出它的時候,是不是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好選題。如果你不能說服其中三分之二的人,那這個選題的價值就非常可疑。這是一個比較可靠的標準,也可能是唯一的標準。因為語言是不穩定的,事物也是發展變化的。今天重要的選題,明天可能就不重要了。我如果說好選題符合一二三,在另一種語境中,可能被理解成四五六。比如,我說一個好故事必須具體,但關於如何具體,就另當別論了。可能你認為的“具體”和我想要表達的“具體”不是一種“具體”。這跟人類理解事物的方式有關係。因為理解某一事物,需要參與討論的人具備共同的知識和經驗,以及掌握相同的材料。而這個,需要一個編輯部或者是一個行業長久以來所累積的默契和共識。這顯然不是幾句話就能夠解決的。但可以確認的是,一個好作者,他的任務就是找到讓他興奮並願意為之付出的選題,並且無論面臨任何困難,他都會說“我願意”。而一個好編輯,就是支持這個作者完成他的選題。

Q:那“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一個好選題嗎?我看到有不少爭論。

金赫:“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這個選題,我也看到一些爭論,有一些爭論甚至相當“理論”,或者相當“倫理”。但我覺得所有這些爭論,都不是一個作者要考慮的。作為編輯,我也不會基於這些爭論去給作者分配選題。事實上,一個跟文字打交道的人,必須有能力從一切理論框架裡面跳出去,直接接觸生活的源泉。沒有一個作家會繞着一個“理論”寫小說,同樣,也沒有一個非虛構作者會整天思考“理論”。如果這樣干,就什麼事都幹不成。寫字的人,首先要解決的是發生了什麼,故事主人公當時在幹什麼,想什麼,經歷了什麼,我們又該如何去貼近地理解。我覺得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寫字的人必須站在“理論”和“術語”的對面,跟這些死的東西去爭奪活的東西,去搶救和挖掘一個個新鮮的故事。寫故事是死去活來。它本身根本沒有什麼可爭論的。(此處提及的稿件為《一個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凡好故事必有張力。在陳直這個故事中,我看到了一種生存本身的張力。這種張力,就是一個體力勞動者和一個思想勞動者之間的張力。陳直當然是一個“農民工”,但同時他又不是一個“農民工”。決定操作這個選題之前,我去讀了他翻譯的文本,陳直的書單,很多也在我的閱讀範圍之內,他的言說品質如何,只需要看看他說話的方式就可以了。我看到很多評論人士認為他屬於那種“民間草根文人”的敘事類型,認為陳直不過是業餘愛好者,不值得關注云雲。這是一個根本誤判——有一些評論人士似乎認為哲學是專門學科,只存在於學院中,由專門的人士研究,這說明他們自己根本不懂。事實上,陳直的很多思考,包括他打開自己的方式,都離哲學更近一點,而不是離“噱頭”更近一點。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這個人物值得去寫。

陳直故事的張力,還在於人存在的本質。他的故事中,工廠車間佔據很大的比重。但這份工作對於他來說,是作為“時間的長度”,而不是作為“意義的長度”。我看到哲學家齊澤克專門評價了陳直的故事,也是從這裡面入手的。事實上,技術在這裡實質上不僅僅體現為一種生產組織方式,而是體現為一種價值判斷和評價標準。在技術的擺置中,一個能夠思考的特殊的存在者,也就是人,在衝突中感到苦惱,難道不值得記錄嗎?人生充滿勞績,多少人對生活感到麻木,而從來沒有思考過存在呢?但是總有一個時刻,一個人會思考點什麼。這是一個很海德格爾的主題。這不僅僅是陳直的故事,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故事。我關心的就是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理論。

但進一步說,即便存在一個所謂的“民間草根文人”的故事類型,即類似余秀華、范雨素這種敘事,我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妥。這種故事類型不是所謂的“噱頭”,它只不過是人類理解事物的基本方式。只要還是人類,就會被特殊的事件吸引,進而理解自己設身處地的世界。這能有什麼錯?難道我們要拒絕相互理解嗎?克爾凱郭爾說,特殊決定自身及一般,人類必須在“特殊”的地方去理解和思考“一般”,因為“一般”自己理解不了自己,“一般”比較盲目。寫故事的人必須重視“特殊”,這是理直氣壯的事情。從很早的敘事作家,一直到今天還在寫字的人,都是這麼存在的。質疑這一點的人,也要依賴這種方式認識世界。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爭論的。

我們必須假設,生活沒有一個絕對正確的標準答案。而我們所能倚賴的全部資源,就是直接的生活經驗。所以在討論某一“理論”時,不能剝掉這些經驗。這裡面有一個界限問題,即大家扮演的角色不同,分工不同,打開世界的方式也不同。一個寫字的人的任務和一個學者的任務,怎麼可能一樣呢?尊重這種不同,是全部有價值的對話的基礎。最近我看到圍繞一些報道所引發的爭論,很多都是不必要的,都是由於表達的熱情,溢出了自己的經驗範圍。因為社交網絡的便利性,最終導致所有人對所有人的爭論。但非虛構寫作不是參與爭論的一方,它應該屬於生活本身這一最基礎的東西,它是這麼一類事情,即通過文字激活人們對具體事物的感覺,他是屬於所有人理解所有人的一方。

Q:對您來說,一個選題的公共性是最重要的因素嗎?

金赫:公共性非常重要。但是關於什麼是公共性,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覺得使用任何術語,都需要一些前提。如果不討論這些前提,我們就是在討論一個空洞無物的東西,用柏拉圖的話說,就是所謂的“風卵”。所以,當我們使用“公共性”這個詞的時候,我們實際上就假設了我們的生活中存在一種公共性,並且不可或缺。如果我們大膽做了這麼一個假設,那麼接下來,我們就要考慮這種公共性與其他的公共性,比如與非洲的公共性,與美洲的公共性有何不同,也就是要考慮我們所生活的土壤,考慮我們的具體經驗。不要覺得這是一個小問題,很多人都在談論公共性,但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談論什麼。比如明星傳出緋聞,經常發聲明,“抱歉佔用公共資源”,他們似乎認為公共性就是一種“注意力”,不然他們怎麼會佔用呢?我沒想明白。

我覺得有一個基本值得信賴的觀點。在不同歷史時期,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都是成立的。那就是一個寫字的人的任務,就是通過精心打磨一個個故事,以激活人們對具體事物的感覺,恢復生活的本來面貌。即我們所能做到的工作,就是致力於彌合不同圈層和不同人群之間的分歧,提供理解的力量。這就是最大的公共性。關鍵是“致力於”這三個字,這說明我知道這件事的困難程度。但是創作從來不是容易的事,也從來不是可以完成的事。柏拉圖在一篇對話的結尾說,“所有美的東西都是困難的”。深以為然。

Q:怎麼激活人們對具體事物的感覺呢?為什麼這麼說?

金赫:陌生化。寫作需要“陌生化”,甚至成敗就取決於“陌生化”。這不是我的發明,而是什克洛夫斯基的發明,大江健三郎也這樣講過。最成功的稿子往往藏在陌生化最徹底的地方。因為日常生活就像是一台不斷重複的機器,今天我們吃飯、睡覺、發獃,這些事不斷重複,所以人們對他們的感覺不斷磨損,以至於逐漸喪失了感覺。喪失了感覺的生活,也就是一種無意義的生活。而寫作想要取得成功。就需要通過一定的技巧,比如獨特的視角,獨特的細節,或者獨特的理解,去恢復人們對於具體事物的感覺。哪怕僅僅是一刻鐘,我們知道了,生活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Q:那如何做到陌生化呢?

金赫:開始寫稿的第一步,往往是一個好的開頭,人們認識事物是從驚奇開始的,所以寫作的開篇必須激發讀者的好奇心。要圍繞“主題”製造一層光暈,把讀者帶入到那個故事裡去。可以用一個細節開始,也可以用一堆細節開始。但是要確保這些細節本身能夠把讀者牢牢地吸引在那裡。寫稿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反覆思想實驗的過程,把一個文章細碎切分成很多個敘事模塊。每個模塊,都必須不斷地挖掘新的觀察角度,反反覆復介入文章的“主題”。

Q:對於一篇稿件來說,邏輯非常重要,請問有什麼方法嗎?

金赫:邏輯當然很重要,甚至比文字本身的質感更加重要。對於私人寫作來說,有時候作者可以把激情呈現為一種意識流,這無可厚非。但是非虛構寫作首先是一種在大眾意見範圍之內的寫作,寫字的人就必須把它呈現為一種有結構的作品。所以,我們首先必須知道自己寫作的主題是什麼,然後圍繞這個主題,去建立故事本身的呼吸,通過不同的角度逐步介入,這涉及到很多的技巧和方法。在此無法具體展開。但是,正因為這些技巧和方法,寫作才是一個有很高門檻的工作。就像福樓拜給自己設計了一個主題,那就是“包法利夫人偷情事件”。為了解剖包法利夫人的悲劇,他表現的像一個偉大的外科學派醫生,層層抽絲剝繭,最後給人造成強烈的印象。熟悉19世紀小說的讀者都知道,“偷情”是那個時代小說創作的母題,因為這背後是舊的家庭結構的解體。

Q:那我們這個時代的母題是什麼呢?能舉個例子嗎?

金赫:我們這個時代有很多自己的母題。寫字的人如果不想被淘汰的話,必須重視這些母題。比如技術和人性之間曠日持久的衝突,最終呈現為一種日常經驗。比如《捲入女兒耽美舉報案的武大教授》這篇文章,社交網絡——也就是技術的一張面孔,看似聯結了整個世界,但其實是把世界分割成一道理解的鴻溝。這篇文章,要呈現的不是一個具體的案件問題,而是二次元世界和三次元世界之間“隔膜”的母題。這個故事試圖呈現:打破了圈子和圈子的界限,意味着什麼?也就是“理解如何可能?”為了呈現這個主題,結構運用就顯得很重要了。我們必須確立一個站在兩個世界中間位置的主人公,即文章中的父親,因為只有他的位置,才能夠看到兩個世界。因為自己女兒的命運,他既能夠看到耽美的世界,也能夠看到高校的現實世界。這個角度的選擇,直接決定了稿件的成敗。接下來就很簡單了,圍繞這個主題,通過不同的視角,逐漸深入,反覆介入。形成一種敘事的遞進和變化。逐漸帶領讀者深入這個故事的迷宮。

Q:有什麼關於文章結構的方法論嗎?

金赫:涉及到書寫問題,我不喜歡談方法論,因為所有的方法論都是在特定條件下才成立的,離開了特定的條件就不成立。但我可以談論一些寫作的技巧。其中一種技巧,從古典時代的紀事作家,一直到今天的非虛構作者都在使用,即環形結構。它的本質就在於故事的開篇和結尾展開的細節,製造一些重複,互相呼應。在環形結構所框住的敘述之內,圍繞表達的主題,通過不同的視角,在不同的層次上,一圈又一圈的畫圓,逐漸深化,反覆呼應。用這種方式把敘事模塊組織起來。

寫作一般有五個文本要素。一是細節,包括場景還原和描寫。細節是否生動,決定了文本的質感。二是敘述,敘述是用來推動敘事的。要慎用轉折詞,文章中過多使用轉折詞是敘述不自信的表現;三是評論,文章的調性取決於評論語句。評論語句取決於文章立意。四是引語,包括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五是資料,比如數據和背景材料,提供背景,實際是提供全面的理解視角。這些文本要素,往往以有節拍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呈現一種變奏。

Q:最後一個問題,在新媒體時代,如何取一個好標題?

金赫:其實已經講過了,關鍵是陌生化。標題最主要的是詞語跟詞語的摩擦,這個摩擦往往起到激活詞語感受的作用。因為詞語的表達是流動的,它像一座金礦,今天挖一點,明天挖一點,組建這個詞語的意思遲早會被挖空。比如“理想主義”這個詞,在我還當記者那個年代,它絕對是一個非常好的詞語,但是今天提起這個詞語,大家都嗤之以鼻,因為用的人太多了。用的人一多,它的意思就會被挖空。對寫字的人來說,必須得找到那些真正恰當的詞語,能夠迅速激活大家對某一具體事物的認知。找到這樣的詞語,確實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但是你必須這樣去做。如果有人告訴你,我有一套現成的方法論,絕對有效,那這個人一定是騙你的。因為不存在這樣的東西。任何涉及到語言的東西,它都不能夠提供一個模板,我們需要對於生活的感知,對於詞語的敏感。如果說有什麼方法論,那就是永遠保持對生活的好奇。去生活吧,去愛一個一個具體的人,而不是去研究一個一個具體的理論。

Print Friendly, PDF & Email

發表回復

您的電子郵箱地址不會被公開。 必填項已用 * 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