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Sébastien Calvet
“一次勝利大冒險”、“成功典範”、“出色的盈利狀況”……多年來,新聞界對法國深度報道媒體 Mediapart 一向讚不絕口。Mediapart 良好的經營狀況超過了幾乎所有其它法國媒體,儘管它的競爭者背後多是財力雄厚的大企業。在媒體正遭受信任危機的年代,這個媒體用良好的財務狀況證明着自己所受到的尊重。2021年,Mediapart 每月平均吸引650萬訪客。沒有廣告,不依賴政府補助,網站的年收入卻達到驚人的2130萬歐元(2390萬美元,1.48 億人民幣),其中98%的貢獻來自於它共計213533名訂戶。
14年前,當《世界報》(Le Monde)的前總編輯埃德維·普萊內爾(Edwy Plenel)和另外六名聯合創始人創立 Mediapart 的時候,很少有人相信他們能成功建立一個“只屬於讀者”的深度報道類新聞媒體。在創立宗旨中,創始團隊表示目標是實現絕對的經濟獨立。啟動資金的60%來自創始團隊,剩餘的40%則來自股東及朋友的投資。他們打算完全依靠讀者的訂閱費用來維持日常運營。
當時大多數媒體習慣通過快速發布免費的即時新聞來觸達讀者,從而使得自己的網站更容易被檢索到。而 Mediapart 則反其道行之:與其報道一切,它選擇集中力量對公眾關心的議題發表長篇報道。深度報道是其商業模式的核心。他們認為,獨家報道可能會吸引潛在的訂閱者,然後讀者會因為報道質量而付費支持。
這個想法很吸引人,但會成功嗎?當其它新聞網站都在提供免費的報道,如何說服讀者每月支付約大9歐元來閱讀不知道質量是好是壞的文章呢?“前3年非常困難。我們根本沒有實現預期的增長,”Mediapart 的首席執行官和聯合創始人瑪麗·思米詹(Marie-Hélène Smiejan)在一集播客節目中回憶道。成立兩年後,儘管網站費盡心思吸引了約2萬名用戶的訂閱,但仍然無法達到收支平衡,公司面臨著倒閉的風險。
轉折點發生在2010年的夏天。 Mediapart 發布了一段錄音,曝光了引起公眾嘩然的“沃特、貝滕古爾醜聞”。錄音揭示時任勞工部部長埃里克·沃特(Eric Woerth)和億萬富翁、歐萊雅控制人莉莉安·貝滕古爾(Liliane Bettencourt)之間的利益交換。這場政治勾結的醜聞導致部長埃里克·沃特的妻子弗洛倫斯·沃特(Florence Woerth)辭去了在歐萊雅的職務,而埃里克·沃特本人也辭去了時任總統尼古拉·薩科齊所在的 UMP 政黨司庫一職。
“事情出現了轉機:一個好的新聞網站和一個勁爆的醜聞使得我們一炮打響,”自創立就加入團隊的編輯部主任斯蒂芬妮·艾麗(Stéphane Alliès)回憶說,“《新觀察家》(L’Obs)和《世界報》(Le Monde)都拒絕了這些錄音,而人們意識到可以在我們的網站上讀到這些其它地方沒有的內容。”短短几個月,付費讀者的數量翻了一番,網站實現了收支平衡。
深度報道:成功的核心
但是,要成功運營一個深度報道網站並不只能靠好報道。艾麗回憶說:“發表第一份錄音的那天,網站在10分鐘內就崩潰了!”瞬間激增的流量一下子壓垮了這個不夠成熟的網站。 Mediapart 的創始團隊里有23名記者,但只有3名技術人員。這意味着幾乎所有的資源都投入到了報道工作中,沒有足夠的人力和物力來維持網站的正常運作。”瑪麗·思米詹(Marie-Hélène Smiejan)在播客中回憶說:“我們根本沒有人手參加後續的新聞發布會,不得不夜以繼日地工作,以避免網站不斷崩潰。很多報道也無法正常顯示,一切都混亂得如同地獄。”慘痛的一課後,團隊開始慢慢建立自己的技術和市場部門。
團隊的記者們則不斷發表話題度十足的深度報道,用連載的方式吸引新用戶。“我們相信媒體有自己的專業度及不可替代的價值, ”創始人之一埃德維·普萊內爾(Edwy Plenel)早前在接受全球深度報道網的採訪時表示:“我們要做的是向讀者提供有用、可信、原創及獨家的報道。如果讀者相信這些報道的真實性及獨立性,就可以通過付費訂閱來支持我們。”
Mediapart 深度報道部主管法布里斯·阿菲(Fabrice Arfi)自2011年起就參與制作了許多獨家新聞,一再引起法國政壇地震。團隊報道了前總統薩科齊涉嫌收受卡扎菲政治獻金事件,稱利比亞在2007年的法國總統競選期間資助了薩科齊,直接導致這位法國前總統遭到起訴。2012年,團隊曝光時任預算部長熱羅姆·卡胡扎克(Jérôme Cahuzac)名下的瑞士銀行賬戶,不僅直接導致卡胡扎克下台,也促進法國成立金融檢察辦公室。2016年,記者萊奈希·布萊多(Lenaïg Bredoux)發表針對前國民議會副主席丹尼斯·博潘(Denis Baupin)性騷擾的深度報道,促使後者退出政壇。
這些只是 Mediapart 著名報道中的一部分。在過去14年里,Mediapart 的記者們撰寫了數百篇深度報道,話題涉及政治和金融腐敗、社會、性和警察暴力、環境污染及公共衛生。艾麗說:“我們認為深度報道不應該只由特定的記者完成。所有的報道都涉及一些調查工作,能揭露一些不能被放在亮處檢視的信息。”
Mediapart 的報道對象很廣,包括私人企業、政府部門以及所有政黨。這為它招來許多反彈和攻擊,當然也包括法律訴訟。團隊所有的記者都接受了新聞法的培訓,編輯部也時常諮詢律師,以了解潛在的法律風險。

2020年,新冠爆發後的首次封城期間,Mediapart 推出了 Youtube 頻道,由記者講述深度報道背後的故事。圖中(從左至右)記者 Valentine Oberti、Lenaïg Bredoux 和 David Perrotin 正在介紹針對政治人物埃里克·澤穆爾(Éric Zemmour)的深度報道。圖片來源:屏幕截圖
“只要我們對任何一篇報道感到不確定,就會把它寄給律師,”艾麗說:“我們會討論如何措辭,以更好地規避法律風險”。她認為,這使得團隊能更自信地撰寫報道,特別是在針對某項有爭議的議題或者可能惹怒某位權貴的時候。
這種事前保護使得網站至今共遭到200項法律訴訟,但只敗訴過5次。
諷刺的是,貝滕古爾醜聞雖然使得 Mediapart 名聲大振,但也給網站帶來迄今最大的法律風險。2013年,法院下令該網站撤下所有錄音。這些錄音是由莉莉安·貝當古的管家藏在餐具櫃下的錄音機秘密錄製的。法院裁定,儘管這些錄音揭示了有利於公共利益的信息,但仍然侵犯了當事人的隱私。普萊內爾抨擊這一裁決是“一種審查”。
創新與發展:以讀者為核心
Mediapart 每天上午十點半會開編輯會。所有人都可以參加,包括技術和市場團隊。這成為團隊內部分享信息的重要場合。通訊總監雷諾·克勒茲(Renaud Creus)說:“每個人都可以在會上發言,無論是發表看法、表達反對還是提出批評。”克勒茲在2014年成為 Mediapart 首個社群關係運營經理。團隊對工作的歸屬感也體現在員工的社交賬號上。大家經常轉發彼此的工作成果。克勒茲說:“每個人都對網站發布的內容負責,並為成為團隊的一分子感到自豪。我們希望更多人能看到這些報道。”他補充說,同事們都是自發分享,並不是出於公司的規定。
新冠疫情爆發後,Mediapart 繼續創新,推出每日更新的 YouTube 節目“A l’Air Libre”(在戶外)。早在 MeToo 運動興起之前,網站就開始對性暴力進行深度報道,是法國境內最早關注該議題的媒體之一,並且是該國首家擁有專門的編輯崗位關注性別議題的媒體。
在其它方面,Mediapart 也有不少創新之舉。它向政府倡議網絡媒體繳納的稅率應該與紙媒一致——這減少了網站要繳納的稅收。它還在每次的調查報道後都附上一個“黑匣子”,裡面包含報道使用的調查方法和所有相關文件。自2018年以來,Mediapart 的記者就在報道後發表利益衝突聲明,從而更好地體現報道的透明度。
編輯部認為,這些創新嘗試和團隊精神密切相關。艾麗說:“從一加入團隊我就注意到,這裡的每個記者都至少與一位同事共同撰寫過文章。我們追求某種團體的工作方式,這是因為,單槍匹馬的個人調查更有可能出錯。”
回應批評
Mediapart 的記者們也敢於在公開場合為自己的工作進行辯護,甚至反擊。他們認為,權力機關對報道的批評恰好證明了自己的獨立性,反映出報道有能力對公權力問責。他們發布過一個視頻,裡面顯示薩科齊在某次電視節目中至少10次提到(或者說攻擊)Mediapart 的情形,然後幽默地附上一句廣告語:“想知道 Mediapart 究竟說了什麼?歡迎訂閱。”
“我不認為語帶挑釁的宣傳會帶來什麼損失,”克勒茲說:“在我被僱用之前,記者們完全按自己的個性來對外宣傳。團隊沒有什麼系統性的營銷方式,但這也使得我們能夠及時抓住某個點子,迅速地確認宣傳策略。”

Mediapart每天早上的編輯會議對團隊所有成員開放,包括技術人員。圖片來源:紀錄片 《Depuis Mediapart 》截圖。
Mediapart 也非常注重與讀者的關係。名字中的 “part” 就是 participative(參與式)的意思,這反映 Mediapart 希望成為能與讀者積極互動的媒體。目前,它是法國為數不多的仍堅持向讀者開放自由評論區的主要媒體之一。付費用戶還能在網站的“俱樂部”板塊發表博文,每天新增的文章數量大約能達到100篇,可以為網站貢獻大約20%的流量。
Mediapart 的記者還與市場團隊密切合作,以吸引更多的新用戶。網站鼓勵付費讀者將特定文章或者整個網站的閱讀權限贈送給朋友,把第一個月的會費下調至1歐元,還會在特定的日子裡允許讀者免費閱讀所有文章。
媒體培訓機構 ESJ PRO 的主管西里爾·弗蘭克(Cyrille Frank)認為 Mediapart 一個創新之舉是,運用連載的方式,“向更多人開放某篇報道的部分內容,然後又在剩下的報道里開啟付費牆,以吸引讀者像‘追劇’一樣甘心付費訂閱。”
然而,也有人對 Mediapart 將讀者的文章放在如此顯眼的位置感到不滿,這會使得有時很難區分這篇文章是報道還是博文,而這些讀者的文章里又不時出現陰謀論或虛假指控。弗蘭克說“‘‘俱樂部’既是優勢,也是劣勢。Mediapart 很快就明白了社區的重要性,從而重視讀者,成功創建擁有共同價值觀的社區,但有時它也會成為陰謀論的散播地。” 根據 Arrêt sur Images 的報道,Mediapart 正在認真處理這一問題,網站記者也開始編輯讀者的投稿。
Mediapart 還會每月組織一次與讀者的線上互動,讓記者們在鏡頭前回答讀者的提問。網站每年舉行一次聚會,讓編輯部與讀者見面。克勒茲說:“我們不認為自己比讀者更重要。我們期望讀者能充分參與我們的項目和討論。我們希望與讀者建立起一種關係,而不是簡單地進行內容傳播。”
對未來的規劃

在這段2019年7月的視頻中,Mediapart 團隊向讀者闡述將網站所有股份轉讓給非營利性基金原因。從左至右,聯合創始人之一 埃德維·普萊內爾(Edwy Plenel)、環境記者傑德·林德加德(Jade Lindgaard)以及工會代表丹·伊瑟雷(Dan Israel)。這個決定在工會投票中獲得了91%的支持。圖:屏幕截圖
2019年,為了確保網站的獨立性,防止任何潛在的收購,Mediapart 的創始人將所有股份轉讓給非營利性基金“自由新聞基金”。這個基金為獨立的法語媒體提供經濟支持。這使得 Mediapart 仍然是一個私營獨立媒體組織,但其資本是“不可侵犯、轉讓和購買的”。為了買斷原始股東,他們貸款了1090萬歐元(1225萬美元),每年償還100萬歐元。
瑪麗·思米詹說:“我們不希望任何人買下 Mediapart。”但她強調,為了更好地創新及保持影響力,Mediapart 必須擁有持續盈利的能力。
Mediapart 的前法律顧問、《信息作為公共財產》(L’information est un bien public)一書的作者班諾特·休特(Benoît Huet)說:“這個捐贈基金的動作的確是某種創新之舉。這是第一次有法國媒體做這樣的嘗試。這也將機構置於某種非常微妙的境地,因為這種運作模式並不受到法律的監管。”
在成立14年後,Mediapart 目前擁有131名員工,其中包括72名記者和59名支持性員工,負責營銷、技術、人力資源和用戶關係等內容。2021年的數據顯示,新冠疫情的爆發使得付費讀者的增長速度略有放緩。但訂戶數量和2020年相比基本持平,網站訪問量有所下降。Mediapart 也在研究如何擴大業務規模,包括發表英語和西班牙語的報道,並與越來越多的外國以及本地的新聞機構合作。
克勒茲說:“與其它網站及更多資源合作,將使我們可以利用的資源增加十倍。無論是數量、能力、創造力還是影響力,合作使得大家都更強大。”網站還激發更多人創立獨立的媒體組織,為法語的深度報道注入新的活力。
媒體研究人員尼科斯·史密納斯(Nikos Smyrnaios)說:“大多數法國媒體機構背後都是大型財團或者是容易與報道產生利益衝突的商人。而 Mediapart 則提供了一個新型的可實踐模式,並激發人們進行更多嘗試。他們的成功表明,一個獨立的新聞網站可以不依靠廣告商、政府支持或者谷歌,而僅僅靠讀者就能實現盈利。”
Marthe Rubio 是全球深度網的法語編輯。在西班牙和阿根廷工作了5年後,回到故鄉法國工作。她曾在阿根廷《國家報》的數據團隊工作過兩年,在 La Nacion和《解放報》上發表文章,擔任《費加羅報》和Mediapart 駐布宜諾斯艾利斯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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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an Guy 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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