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Tinder 詐騙王》調查背後的記者們很緊張,但沒過多久他們就意識到,這個故事將成為一個現象級的報道。
這篇調查報道講述了一個自稱西蒙·列維夫(Simon Leviev)的男子如何與他通過約會應用程序認識的挪威女子塞西莉·施羅德·菲耶霍伊(Cecilie Schrøder Fjellhøy)談戀愛,帶她乘坐私人飛機去高級酒店,告訴她自己有多愛她,然後在消失後讓女方不斷給他匯款
這似乎是一個有點“浪漫色彩”的龐氏騙局,其核心是一個經常使用不同化名在世界各地旅行的男人,而他用的全是他從其他女性那裡騙來的錢。
在挪威最大的報紙《Verdens Gang》(VG,中文意思是世界的進程)2019年的調查報道《Tinder 騙子》(Tinder Swindler)發布後,更多受害者站了出來。被稱為列維耶夫的男子最終被逮捕,並被引渡回以色列,在那裡他因欺詐指控被起訴,但僅服刑5個月就被釋放。然後,Netflix也參與進來了。
紀錄片《Tinder 詐騙王》是根據 VG 的調查報道製作的,參與報道的記者和文章中提到的兩名女性受害者都有出鏡。在2022年2月首播時,這部紀錄片在一個月的時間裡都是 Netflix 最受歡迎的影片之一。
GIJN 採訪了具有視頻背景的調查記者 Natalie Remøe Hansen 和同樣參與VG報道的電影製作人 Kristoffer Kumar,聊了聊他們看到自己的報道出現在世界最大的流媒體平台上是什麼感覺,還有將調查報道轉變為紀錄片的經驗,以及他們是否在這個改編中賺了一筆。
Remøe Hansen從 事記者工作10年,曾入圍2016年歐洲新聞獎的創新類獎項。Kumar 是一名紀錄片導演和攝影師,也是 VG 的視頻記者。他們兩人與調查記者 Erlend Ofte Arntsen 共同完成了這篇報道,後者現在是 VG 駐美記者。
GIJN: 是什麼讓《Tinder 詐騙王》成為一項偉大的調查報道,並成為 Netflix 紀錄片選題的?
Natalie Remøe Hansen(以下簡稱NRH):首先,你的報道里要有一些人真的很想講,而且很會講。我說的主要是Cecilie 和Pernilla(兩名在《Tinder 詐騙王》中出現的女性受害者)。事實上,我們今天早些時候見到了導演,她說對她來說非常重要的是,當你把整個故事扛在一個人的肩上時——這個人就是Cecilie,她擅長講述這個故事就非常的重要。第二就是材料:故事發展的每一點都被記錄在她的手機上。她的手機中有如此多的材料,所以你可以把這個故事當作“現在”在發生的事情來講述。當你製作一部紀錄片時,這一點也非常重要。
GIJN: 它是一個與許多人都有關係的故事,對嗎?很多出名的調查報道往往是關於寡頭或腐敗的,但這些故事並不會讓讀者感到和自己相關,但你們的故事卻讓人感到和自己如此相關。
NRH: 當然,因為每個人都能體會到戀愛和約會,或者是收到他們感興趣的人的消息。
Kristoffer Kumar(以下簡稱 KK): 在挪威,我們看到過很多故事,例如有50多歲或60多歲的婦女,對互聯網或者是所謂的親密對話不是很熟悉,然後被一個她們認為是自己男朋友的人給騙了。但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年輕女性的故事,一個20多歲擁有碩士學位的女人,她每天都在和電腦打交道。這是一個關於線上戀愛詐騙的故事,之前我們也沒怎麼聽說過。因此,它可以從那些老套的約會詐騙故事中脫穎而出。
GIJN: 這種可能發生在全世界任何一個人身上的普遍性,是否使它被 Netflix 這樣的平台看中?
NRH: 我們還沒有和Netflix討論過這個問題,但我想這是很重要的。然後,這部影片中沒有任何美國人。對於美國人來說,這部紀錄片中都是外國人,像這樣的影片出現在 Netflix 熱播榜單中是挺少見的。此外,還有這部片子的主角——Tinder 詐騙王,我們其實並沒有訪問到。但從受害者提供的素材,你仍然可以看到他做的很多事情。
KK: 無論你來自哪裡,親密對話和愛的主題都容易引發人們的共鳴。而(這篇報道中的)人物和地點,則來自世界各地。我想這對一部在不同國家放映的紀錄片來說,是一個很好的起點。
GIJN: 你在2019年發表了這篇調查報道。它當時就引起了很大反響,你可以和我們講講它是如何從一篇報道變成一部紀錄片的?
KK: 好吧,我們在這篇報道刊出前的那個星期六非常緊張,很想知道會有人讀這篇報道嗎?這篇以互動頁面呈現的故事會不會有什麼問題?但在發布之後,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到網站上的讀者數量一路攀升,看得出人們非常喜歡這篇報道。我們還可以在推特和其他社交媒體平台上看到人們在分享它。我們同時用挪威語和英語發表了這篇報道,因為我們知道有很多國家的人都和這篇報道有關。西蒙·列維夫來自以色列,他在芬蘭曾被定罪。接下來的一周,我們又發表了來自倫敦、阿姆斯特丹、紐約和特拉維夫的故事,很多人都說她們被西蒙·列維夫以非常不同的方式騙了。因此,我們做了後續報道。世界各地的媒體也都報道了這個故事。
NRH: 在報道發表之後,我們收到了很多來自不同製片人和作者的請求,但我們在這個議題上可以發揮的作用有限。我們當時說,這是塞西莉和佩妮拉的選擇。她們找到了一個經紀人,並與製作公司取得了聯繫,這間製作公司選中了我們的故事。在2019年夏天或秋天,製作公司聯繫了我,他們已經與塞西莉和佩妮拉達成了協議。
GIJN: 所以這部紀錄片是由她們發起的?
NRH: 是的。
KK: 然後我們開始和製作公司討論拍攝的過程,這涉及到購買我們的一些報道材料來講述故事,比如說我們去以色列的部分,還有紀錄片中我們將會如何出現。
GIJN: 那麼你是如何處理這個問題的?這是你的僱主的決定,還是你個人的決定?你是否與塞西莉和佩妮拉詳細討論過這個問題?
NRH: 我們和VG的編輯們談了很多,也見了製片人和導演。一旦我們達成協議,我們就把所有已經發表的材料發給他們。這很重要,我們沒有給他們任何沒有發表的素材,因為我們有很多其他未發表的資料,但對這些我們都是保密的。他們在挪威訪問了我們,和我們見面、一起玩、聊天,花了一整天的時間。然後在半年之後,他們對我們做了一次採訪。

Kristoffer Kumar 在拍攝 Natalie Remøe Hansen 採訪了列維夫法律團隊的一名成員。圖:Tore Kristiansen
GIJN: 知道有人有興趣把它拍成紀錄片,知道你的作品會有這麼多觀眾,感覺如何?
KK: 首先,對我們來說,講述這個故事很重要。當塞西莉與我們交談時,她的目標是讓這個故事曝光,並防止其他人經歷與她相同的事情。當然,我們也很高興我們的調查報道做到了這一點。我想我只是為她感到高興,讓這個故事在Netflix上播出,向全世界展示他的詐騙方法和她的應對策略。
NRH: 你會有點緊張,因為當你在一個故事上花了這麼長時間,你會覺得有點對它擁有所有權。如果把它全部交給別人,你會感到有點緊張。你想知道“這些人是否會善待消息來源?這將是一個你想參與的作品嗎?”而且,這次的觀眾群體又如此龐大,感覺真的會有點奇怪。但我們對最終的結果真的很滿意。我認為製作團隊已經做得很好了。在 Netflix 上看到我們的調查,我感到有點自豪。
GIJN: 你對最終產品有多少發言權?在交出你們的材料並成為紀錄片中的一個受訪者後,你是否失去了那種編輯對作品的控制或投入?
NRH: 編輯控制權是製作團隊的。如果有任何事實錯誤,我們可以在上線前觀看並指出,但編輯控制權是他們的。
KK: 我們基本上擁有與我們的受訪者相同的權利,所以這有點好笑。
GIJN: 那麼,在和製作團隊溝通方面,你們有沒有一些小訣竅?找一個經紀人是個好主意嗎?或者有沒有什麼其他可以分享的?
NRH: 好吧,如果我們知道這它的影響力有這麼大,我想有一個有經驗的人與製片人溝通是件好事,這中間涉及到許多工作。
KK: 因為我們的故事和材料是為挪威報紙拍攝的,而不是在Netflix上使用,所以是用不同的格式,用不同的攝像機拍攝的。所以我想,現在我在做新的事情時,腦子裡會有這樣的想法,那就是這也可以用在其他平台上。
NRH: 作為記者,如果我們再遇到這樣的故事,我想我們會用一些不同的方法來處理。
GIJN: 你確實有所有的原始材料,而且你曾去卧底,這是否意味着你已經有相當豐富的視覺素材可以使用?而這部紀錄片製作者也不需要像很多報紙的調查那樣從零開始?
KK: 我想這個報道與我們報紙所做的其他報道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對於這個故事,我們很早以前就清楚,它的很多內容都包含了視覺素材,而NRH作為一名視頻記者,很早就開始接觸這篇報道了。我想如果有人說,現在已經有了完整的報道,只需要把它呈現出來,而它將在兩周內出版。我想如果沒有視頻、文本和圖像,要把報道做成這樣(一個包括圖文、視頻的互動頁面)就會非常困難。
NRH: 我很高興我們選擇了用這種方式來呈現,因為這個故事本身是獨特的。但我們呈現它的方式,讓它得到了世界其他地方讀者的關注,因此很多製片人看到了它,進而變成了這部紀錄片。
KK: 這篇報道是我們報紙有史以來閱讀量最大報道。而VG是挪威讀者最多的報紙。我想,視覺上的呈現——讓故事從西蒙和塞西莉第一次約會的圖片、視頻和文字開始——是讓人們讀完整個故事的一個重要原因。幾乎有50%的讀者完整讀完了整個故事,而這大約需要20到25分鐘的閱讀時間。這個數據對我們來說是非常罕見的。
GIJN: Netflix的紀錄片對你來說真實性如何?除了採訪你們之外,他們有沒有做任何額外的報道?
NRH: 他們找到了一個新的受害者Ayleen Charlotte,她以前從未在公眾面前講述過自己的故事,這使得紀錄片在某種程度上發生了轉變——最後有一個轉折,也使得它成為一部更好的電影。我認為他們做得非常好,比我們做得更好的是,它清楚呈現了這些詐騙是發生在同一時間。觀眾可以看到他一度在阿姆斯特丹,然後因為他的“敵人”不得不逃到斯德哥爾摩。而在那裡,佩妮拉又講述她的故事。因此,紀錄片在告訴觀眾他是如何同時兼顧幾個受害女性的方面做得非常好。
KK: 看到紀錄片可以比我們在新聞報道中更有效,或者說更迅速地使用故事中的轉折點,這很棒。
GIJN: 你們有沒有跟進這個調查?
NRH: 在文章發表之後,我們做了大約兩個月的跟蹤報道。當然,當他在2019年夏天被捕時,我們也做了很多報道,然後也在以色列特拉維夫報道了案件的審判情況。在那之後,我們就只是遠距離的觀察了。
GIJN: 你認為在紀錄片中展示你們的調查過程有多重要?你是否想在其中展示你們是如何完成調查的?
KK: 我相信製作公司會以最好的方式呈現這個故事,如果其中不包括我們,我也會理解。但從講故事的角度來看,我確實人物我們的視頻材料和調查部分是令人興奮的。這不像是一種要求,更像是“哦,所以你們能通過我們來講故事,這很好。”
NRH: 我們是在做人們期望警察做的工作,因為故事中沒有其他的英雄,除了受害女性本身,所以這是一種重要的角色,我們也很榮幸受到邀請。
GIJN: 很多調查記者會想,讓你的調查報道在Netflix這樣的平台上出現,會不會讓你一夜暴富?
NRH: 這部紀錄片讓我們發財了嗎?哦,不。絕對沒有。
KK: 人們也想知道我們的調查費用是多少,因為我們的團隊有很多人,而且我們經常旅行,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是:我們是媒體公司僱用的記者,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們自己並不知道這些開銷有多大。
GIJN: 作為調查記者,這部紀錄片對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上面會有幫助嗎?
NRH: 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是的。因為有很多人與我們聯繫,人們在看過紀錄片之後覺得VG值得信任,他們也相信我們可以做得很好。但當我們在做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不需要每天都在做突發新聞,就可以只專註這一件事,所以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做調查和長期項目。
GIJN: 你們現在在進行什麼項目嗎?
NRH: 我最近一直在做一檔播客。但這仍然是一個秘密,實際上我們下周要一起旅行。
GIJN: 它與《Tinder 詐騙王》相似嗎?
NRH: 不,我認為這個故事是很獨特的。
GIJN: 你是否看到人們對拍攝有關調查記者和他們所揭發的故事的電影和紀錄片越來越感興趣?
KK: 這已經是一種趨勢……有機構和製作公司專門把調查報道變成故事片。因此,這絕對是一個觀眾渴望看到好故事的時代,無論是小說還是紀錄片,很多都來自於調查報道。
GIJN: 你們認為對於調查報道的力量,特別是在現今的互聯網時代,這意味着什麼?
KK: 好問題。就你在互聯網時代可以觸及到的人數而言,我想你可以通過調查報道接觸及到所有人。世界變小了很多。
編者註:在 Netflix 紀錄片發布後,一個使用 @simon_leviev_official的 Instagram 賬戶表示他將在合適的時機分享“故事的一面”。據報道,列維夫家族正在起訴這個自稱是西蒙·列維耶夫的人,因為他謊稱自己是這個鑽石大亨家族的成員。同時,他已經被禁止使用約會軟件 Tin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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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ura Dixon 是全球深度報道網助理編輯,她也是一位自由撰稿人,曾在哥倫比亞、美國和墨西哥進行報道,她的作品曾發表於《泰晤士報》、《華盛頓郵報》和《大西洋》等媒體。她也曾獲得 IWMF 和普利策中心的報道研究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