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報道精選:停貸潮中的爛尾樓業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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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中國出現了爛尾樓盤業主“抱團停貸”現象,接二連三的《停貸告知書》在各大社交媒體上傳播。在河南鄭州,被人才引進計劃和購房補貼吸引買房的一些碩博生,被爛尾的樓盤“套牢”,焦慮的情緒也讓日常生活大受影響。在山西太原,有業主從2020年底已經開始“停貸”,至今罰息累計數千元人民幣,並且上了徵信黑名單,無法再申請信用卡、貸款等。有業主認為,當生活都難以繼續,就再難考慮銀行徵信、房子法拍等問題。

在斯里蘭卡,人們同樣正為生活奔波。新冠疫情、俄烏衝突、爭議政策各種因素,將這個印度洋島國拖進全面政治經濟危機,終於宣告破產。7月11日,時任總統拉賈帕克薩(Gotabaya Rajapaksa)預告自己將會請辭。取得短暫勝利,佔領總統府的人群從憤怒變成了慷慨激昂,唱着僧伽羅語的歌曲,高喊着:“Victory!Victory!”(贏啦!贏啦!)然而,這個國家的前路將會如何?

全球深度報道網精選了7月份幾篇值得細味的深度報道,看看人們在生活難以繼續之下,如何生活下去。

中國百城業主宣布“停貸”,爛尾樓問題懸而難決

出品:端傳媒

2017年11月19日,中國遼寧省丹東市城市開發區未完工的建築。圖:Damir Sagolj / Reuters / 達志影像

截至2022年7月20日,據網友在開源平台 GitHub 更新的數據,全國發布“停貸告知書”的樓盤已經超過300個,涉及城市近百個,包括北京、上海、深圳、廣州四個一線城市。

受此影響,銀行股全線下挫,銀行指數7月13日下跌2.29個百分點,7月14日下跌2.1個百分點。7月14日,興業銀行、平安銀行、招商銀行、民生銀行、光大銀行等紛紛緊急發布公告,披露涉房不良貸款餘額,表明業務規模佔比較小,風險可控。不過,中國建設銀行、中國銀行當時未有披露相關業務數據。

7月18日,易居研究院智庫中心研究總監嚴躍進發布《2022年全國爛尾樓研究報告》。報告顯示截至7月16日,中國出現了至少271份“停貸告知書”,歸屬於不同省份和城市。省份方面看,歸屬於河南、湖南、湖北等省份的數量較多;城市方面看,歸屬於鄭州、西安、武漢等城市的數量較多。

報告選取其中200個樓盤進行統計分析,計算結果顯示2022年上半年中國住房市場爛尾率為3.85%,對應爛尾樓面積為2.31億平方米,爛尾樓價值(按1萬元房價計算)為2.31萬億元。2022年上半年中國爛尾樓涉及房貸規模為0.9萬億元,佔全國房貸餘額1.7%。

“如果只是300個樓盤,其實好控制,但是如果全國都搞(停貸),那影響的是2萬億元到3萬億元的資金規模,那這個事情可就大了。2萬億元是什麼概念?全國 GDP 的2%。”中國恆大員工李明告訴端傳媒。

碩博生困於爛尾樓

出品:真實故事計劃

圖:工地的草

劉真每天起床都先查看有沒有樓盤狀況的最新消息,接着點進置頂的幾個業主群翻看每一條信息。作為鄭州市永威西棠樓盤的購房者,她害怕漏掉任何一條消息、一張圖片或者一段視頻,心裡總在默算着房子已經延期了多久還沒交付。工程已經停了七個月,劉真試圖拉扯住瀕臨爛尾的樓盤。

劉真買房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生娃,她認為那裡人文氣息比較重,附近還有鄭州大學附屬小學,孩子在那裡成長一定會受到熏陶。

永威西棠緊挨着鄭州大學,被譽為鄭州業主學歷最高的樓盤。據稱1172戶業主當中,擁有博士或碩士學歷的業主有670人;鄭州市自2016年實施人才引進計劃,樓盤裡享受這項人才補貼的業主有246人。隨着樓盤工程停滯,這些被現金補貼及房票吸引來的人才發現,自己似乎被困住了。

“他們是屬牙膏的,不擠不出來。”王興文這樣形容開發商,指業主維權一次,開發商才動一次。他算了一下,要想把10億元人民幣的監管資金全部追回來,業主們還需要發起46次行動。

王興文是鄭州市某高校的講師,落戶鄭州前在浙江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去年4月,他對比了不少開發商和樓盤,認為永威西棠的開發商在當地很有名,聲譽甚至超過一些外來的大品牌,於是買下了這個樓盤。的確,這是很多跟王興文一樣的高學歷業主選擇在這買房的原因。

王興文向學校申請了一筆50萬元的購房補貼,自己存了20萬元,另外跟親友湊了30萬元,才勉強湊齊勒首付需要的100萬元。然而,僅僅過去半年項目就出現停工現象。連續好幾個月,工程一直停在18層,等於33層的樓只蓋到一半多一點。

如今,忙於科研的王興文每天花兩個小時關注樓盤爛尾的信息,還經常一邊做研究項目,一邊在網上看樓盤消息,心裡忐忑不安,注意力嚴重分散,生活節奏也被打亂。同在一所大學教書的妻子因為擔心影響工作,乾脆看都不看消息,但心裡比丈夫更焦慮。

妻子強行讓王興文退出業主群,以避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更加攔着王興文,不敢讓他去參與線下申訴,因為單位一旦知道了,可能會作出處分。

停貸潮中的業主:交了80萬,還沒蓋到我這層

出品:騰訊新聞·稜鏡

2021年9月24日中國江蘇省太倉市,恆大集團的開發項目,農民在高層公寓附近種菜。圖:Qilai Shen / 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7月12日深夜,業主群傳來一封《鄭州奧園譽湖灣業主集體停貸告知書》,號召業主們簽字響應。翌日中午,群里434位業主當中,已有184人表態同意參與停貸。

一位奧園項目業主對《稜鏡》說,他們並不是要跟風,也清楚停貸意味着什麼,但項目從去年10月停工至今,業主們跟開發商、監管部門、銀保監會等各方多次溝通,依然看不到任何復工跡象:“現在只能放手一搏。”

全體業主強制停貸的第一槍,於6月30日在江西省景德鎮市恆大的一個項目打響,停貸潮隨之快速蔓延。根據克而瑞地產研究統計,截至7月13日已有106個項目加入,涉及深圳、武漢、鄭州、長沙等20多個城市,單計鄭州市就有26個項目。

去年5月,在老家開旅行社的周雲(化名)跑到鄭州市,花220多萬元買下一套120平的房子,首付交了80多萬元。不幸的是,開發商恰好是後來暴雷的奧園集團。

“旅遊生意一落千丈,每個月還要還9000多元的月供,真是撐不住。”周雲清楚停貸可能意味着什麼,譬如上銀行徵信、房子被法拍,但問題是:“現在房子還沒蓋到我那一層,最後即便被起訴保全資產,拿什麼去拍賣?”

對於周雲這些業主來說,當生活難以繼續,徵信已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停貸只是爛和更爛之間的被迫選擇,並不是能從中贏得什麼,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現實逼迫我躺平。”他說。

“破產”、抗議、總統逃離:風暴下的斯里蘭卡華人

出品:剝洋蔥 people

2022年7月13日,斯里蘭卡科倫坡,斯里蘭卡總理維克拉馬辛哈13日宣布實施國家緊急狀態,大批示威者聚集在總理辦公室外抗議。圖:IC photo

“從2015年到2019年,我見證了這個國家最輝煌的五年。” 2015年,剛從大學畢業的付雨在斯里蘭卡找到職業方向。修讀英語專業的她替一位珠寶商人做翻譯,幫助商人和中國遊客溝通。她因此開始接觸珠寶,後來往返中國和斯里蘭卡,做起了珠寶生意。

跟付雨一樣,2015年對斯里蘭卡來說也是發展前進的一年。據統計,斯里蘭卡當年接待外國遊客180萬人次,收入達到29.8億美元。

轉捩點在2019年4月21日出現,突如其來的暴力事件劃破了復活節假期的平靜。所有事情似乎都從那時開始越發不穩定。疫情讓斯里蘭卡的旅遊業收入暴跌八成。等到各國陸續開放邊境,眼看旅遊業有望復蘇之時,俄烏衝突再為斯里蘭卡疲弱的經濟雪上加霜:斯里蘭卡的進口糧食有超過四成來自烏克蘭,能源則極度依賴俄羅斯和伊朗。至於旅遊業,來自俄羅斯、烏克蘭、白羅斯和波蘭的旅客佔總體入境旅客的三成。

據 BBC 報道,斯里蘭卡的每年進口額比出口額多30億美元,是國家外匯幾乎耗盡的主要原因。2019年底,斯里蘭卡的外匯儲備尚有76億美元;2020年3月,外匯儲備已經跌至19.3億美元;最近,該國政府宣布外匯儲備只剩5000萬美元。

2021年4月,當外匯儲備已經捉襟見肘,斯里蘭卡政府卻提出禁止進口化肥,希望促使農民改用高價的本土有機肥料。這項備受爭議的措施導致稻米、茶葉等農作物大幅減產,甚至令國家無法維持大米自給自足。去年,斯里蘭卡的稻米產量下跌約14個百分點,稻米價格飆升逾四成;今年首季,斯里蘭卡的茶葉產量同比下跌約15個百分點,跌至2009年以來的最低水平。

此外,政府持續借債、拉賈帕克薩總統的減稅等措施,都讓斯里蘭卡的經濟雪上加霜。幾年來,斯里蘭卡政府已經積累了510億美元的外債。

劉佳娜的住所距離斯里蘭卡總理(時任總理是維克勒馬辛哈)私邸只有200米。她在家裡坐立難安,不時向窗外望去,擔憂遊行會爆發流血衝突。7月9日傍晚,9歲的孩子突然高燒,劉佳娜和丈夫必須開車送孩子去醫院,但高爾路(Galle Road)的交通已被抗議人群佔領。正當劉佳娜擔心無法通行,沒想到抗議人群自發地為他們讓開一條道路。

7月11日,時任總統拉賈帕克薩預告自己將會請辭。取得短暫勝利,佔領總統府的人群從憤怒變成了慷慨激昂,人們唱着僧伽羅語的歌曲,高喊着:“Victory!Victory!”(贏啦!贏啦!)

斯里蘭卡的華人,現在最需要一輛自行車

出品:極晝工作室

2022年7月9日,斯里蘭卡科倫坡,當地爆發近期以來最大規模的遊行示威,示威者沖入總統官邸。圖:IC photo

斯里蘭卡宣布國家破產,原任總統流亡海外後辭職,同意下台的總理卻又上任代理總統,不到一周更獲國會選舉為新任總統。

這個被譽為“印度洋上明珠”的島國,如今經歷嚴重的經濟危機,斷電、缺油,糧食、藥物、日常用品的價格飛漲。在“寶石城”貝魯瓦拉做生意的中國商人易婷說,眼下華商們最想要的是一輛自行車,有自行車的都是大戶,自行車就相當於永動機,去市場或者更遠的地方都比較方便。然而,現在自行車是根本買不到的,太搶手了。

斯里蘭卡經濟危機擺在檯面上的原因,是兩大支柱產業——旅遊業和農業的崩潰。前者受到疫情的衝擊,後者則是當局激進魯莽的“有機農業”政策所致。當經濟系統崩潰,其他行業也難以倖免,譬如沒有油就開採不了寶石,導致易婷這些寶石華商的貨源緊缺,無所事事。

在首都科倫坡,派駐當地的陳旭(化名)也接到所屬中國企業的通知,指示他居家工作,盡量減少出門。

對於陳旭來說,2022年有些倒霉——剛來到遙遠的他鄉沒多久,生活就陷入混亂。不過他基於觀察和體驗,對身處情況沒有那麼悲觀。他感覺政治上的動蕩倒還好,畢竟當地流行佛教文化,民眾相對溫和,沒有極端地鬧事,遊行一陣陣地,一兩天之後就能恢復平靜:“更重要的還是經濟的問題,油的問題。”

一個女人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意味着什麼?

出品:穀雨實驗室

黑板上的《擠呀擠呀歌》。圖:張月

別人幫林賽竹申請微信,賬號名稱寫成了“林春竹”。她不識字,很長時間裡沒能意識到這個錯誤。不過,這個在廣東省惠來縣覽表村的潮汕女人有更重要的事忙,除了照顧七個孩子,還要每天打兩份工,沒有閑暇多看手機。

每天早晚六點,她都準時去鎮上一家機構做清潔工。其餘時間,她在村裡一處正在修建的家祠做苦力,戴着橡膠手套,在烈日下搬磚頭和水泥,不斷把30多斤重的砂漿桶舉過頭頂,遞給高處的工友。53歲的她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一次能穩穩拎起兩桶砂漿。勞動近十個小時,她能賺到120塊錢。

每周一、三、五夜晚,林賽竹的生活會有微小的變化。晚飯和家務過後,她會仔細洗個澡,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騎着電動車去村裡的女子夜校上課,每個晚上學習五個生詞。她有時學了忘,忘了再學,堅持下來五年,曾經因為家務太多而遲到,但絕不缺席,就連女兒出嫁的前一晚還是來了上課。

來這裡上課的,是十幾位出生於1960、70年代的潮汕女人,大部分沒有上過一天學。邁入中年或老年之後,卸下了生育責任,做完繁重的工作和家務便來到這裡,每晚用一個小時學習。

驅使她們來到這裡上課的願望可以很簡單,譬如是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林賽竹記得,早年打工時大家排隊領工資,領完簽名,她和其他女工都是按手印的,因為“女的不會簽,男的就會簽”。

這是故事的一面。故事的另一面,是給這些女性上課的並非職業教師,而是一群同樣早年輟學的潮汕女性。44歲的助教劉少玉只比學生們幸運地多走了一小段路,讀到了小學五年級。

夏夜,劉少玉蹲着洗完七、八個碗,倒掉垃圾,跟鄰居閑聊幾句,就會騎上小電驢,穿過村裡彎曲而狹窄的巷道,去到夜校給學員們燒開水。她身上的帆布包是一次婦女活動時留下的,上面寫着——自由而真誠。

總有不可磨滅的東西留下。一位老師曾在菜市場遇到那位幾年前帶着兩個孫子來上課的姑婆,當時老人怕孫子吵到大家,沒上幾次課就離開了。再遇,這位年近70的老人告訴老師,當時學的字大都已經忘記,唯一還記得如何寫自己的名字。

尋找兒子跳樓原因的八個月

出品:北青深一度

寬寬的遺書。圖:極晝工作室

“走吧,兒子,我們快點出發,去海鮮市場,看看有沒有漁民剛打來的海鮮……”這是去年暑假,汪蓓蕾一家三口去日照市旅遊時拍下的一段對話。視頻里,11歲的寬寬挽起褲管,站在淺淺的海里不肯上岸,還把海水和沙子撩向媽媽;畫面之外,是汪蓓蕾開懷的笑聲。

2022年7月,寬寬離開後的第一個暑假,汪蓓蕾把這段視頻發在朋友圈悼念兒子。

過去八個月,她和丈夫每一天都在搜尋證據,希望找到寬寬放學後直接跳樓自殺的原因。幾個月來,他們獲得了事發當天及前十天的教室監控視頻,並且根據視頻內容和其他家長的舉報,多次向九江市教育局提供寬寬班主任鄒瑜譏諷和歧視學生、收受賄賂等線索。在事件推進緩慢之下,他們於今年6月底作出實名舉報,在多個網絡平台公開證據,希望相關部門進一步調查和追究鄒瑜的責任。

實名舉報視頻讓事情重回大眾視野。2022年7月10日,九江市教育局通報稱鄒瑜存在收受禮金等違反師德的問題。至於寬寬之死,當地公安稱尚未發現鄒瑜有違法犯罪事實。

對於這個結果,寬寬父母表示會“繼續戰鬥”,通過刑事自訴方式追責。然而,他們在對整個事件進行推理復盤的過程中,不得不反覆談起失去寬寬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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