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 TikTok,两重世界:他们如何调查俄乌冲突中的“社媒折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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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 NRK 提供

3月4日,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不到10天的时间里,俄罗斯国家杜马通过了一项法律,对传播有关俄罗斯军队的“假新闻”处以最高15年的监禁——这是俄罗斯控制有关乌克兰战争报道的众多举措之一。

几乎在一夜之间,俄罗斯的独立新闻机构对战争的报道变得几乎不可能,包括俄罗斯仅存的调查新闻堡垒之一的《新报》在内的不少媒体都暂停了运营

在这场信息战中, Facebook、Instagram 和 Twitter 等社交媒体也遭到了封锁,前两个网站在俄罗斯法院将其母公司 Meta 列为“极端主义”后被禁止访问,而 TikTok 是少数几个幸免于难的社交媒体平台之一,这部分归功于其禁止用户在俄罗斯境内上传新视频和进行直播的规定,同时它也禁止了其俄罗斯用户浏览境外内容。

TikTok 是一个短视频分享平台,在全球拥有超过10亿月活用户,大多数成年用户在美国、印度尼西亚和巴西,但俄罗斯的活跃用户数排名第四,有5130万。(抖音,也就是 TikTok 的中国版,据说有6亿日活用户)。

虽然 TikTok 在俄乌战争开始后没有被关闭,但它上面的内容也遭到了严格限制。根据调查社交媒体平台算法影响的欧洲非营利组织 Tracking Exposed 的数据,3月7日之后,俄罗斯用户此前可以浏览的 TikTok 内容有95%都被隐藏。因此,来自美国和欧洲的内容,包括来自联合国等官方国际组织的信息,对俄罗斯境内的用户来说已无法再浏览。Tracking Exposed 发现,到今年4月,俄罗斯版 TikTok 上93%的关于这次战争的内容都偏向于亲战一方。

为了更仔细地检视这次战争对两国 TikTok 用户产生的影响,以及 TikTok 向俄罗斯用户和乌克兰用户所展示的不同内容,挪威公共广播公司(NRK)的一个小组展开了调查。

在俄乌边界的一边,俄罗斯用户看到的是动物视频,而另一边的乌克兰用户看到的则是坦克和战争画面。图:NRK

通过使用两个不同的账户,NRK发现,在俄罗斯 TikTok 用户看到的是狗抚摸鸭子等视频时的时候,乌克兰的用户看到的则是爆炸产生的烟尘、前线士兵的讲话以及乌克兰总统的讲话。

GIJN 采访了 NRK 的10人调查小组中的 Christian Nicolai Bjørke(以下简称 CNB)和 Henrik Bøe(HB),和他们聊了聊这次调查的缘起、数据抓取所使用的技术、故事呈现的方式和值得改进之处。

GIJN: 你们为什么想到做这个选题,是基于一个假设还是有一个更广泛的主题?

CNB:当时,我们正在研究 TikTok 的算法,这与这场战争无关。所以我们想“是否有办法把现在的研究直接应用到另一个主题上——也许是俄乌战争?”

这个想法是在我们在看到地图的时候产生的。当时,哈尔科夫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它非常靠近俄罗斯的城市别尔哥罗德。

当时 Facebook、Twitter 和 Instagram 等主要社交媒体在俄罗斯都被封锁了,我们就讨论了俄罗斯人能在多大程度上获取战争的信息。我们突然想到:在哈尔科夫的 TikTok 用户和在贝尔戈罗德的 TikTok用户看到的内容会是一样的吗?虽然两者的距离只有80公里(50英里)。

报道使用了和 TikTok 一样的设计风格。

HB: 我们的灵感来自《华尔街日报》对 TikTok 算法的调查。他们在2021年创建了一个机器人(Bots,可以自动完成某些任务的应用程序),看看当长时间观看带有某些标签和主题的视频时,TikTok 最后会推送什么样的内容给你。我们想做类似的事情,当时我们已经有一个机器人,可以滚动浏览 TikTok,我们可以让它浏览不同主题,这就是这个选题的缘起。

GIJN: 你们是如何创建这些机器人的?

HB: 我们创建了两个 TikTok 账户,并使用代理将两个账户的所在地设为哈尔科夫和别尔哥罗德,年龄上我们设定为19岁的男子,因为这个年纪很年轻,但有符合从军的年龄,可以参加战争。

调查团队为帐户创建的头像。右边是俄罗斯别尔哥罗德的 Alexei,左边的是乌克兰哈尔科夫 Nykolai

我们使用了编程语言 Python,还有 Selenium——它可以控制一个浏览器,自动浏览 TikTok 的网页版,然后抓取所有数据(包括文本、视频封面图片等),然后我们使用微软 Azure 的视觉分析 API——将封面图片发送到那里,让人工智能分析图片中的内容,这样我们就可以使用生成的关键词来判断,这是关于战争的视频,还是其他主题。

如果视频是关于战争的,我们的机器人将更长时间地观看相关视频。但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们的机器人观看每个视频的时间都是差不多的,我们只是想研究看看 TikTok 在默认情况下为我们提供了什么内容,然后在观看几百个视频之后,我们将机器人设定为对战争题材的视频更感兴趣,因为我们想看看俄罗斯的机器人在经过一段时间后是否会看到更多和战争相关的内容。

GIJN: 你们在呈现这个报道的时候,创造出了一种在浏览 TikTok 页面的体验,这点很重要吗?

HB: 是的,因为我们想让读者感觉到自己正在浏览 TikTok,体验到这两个账户看到的不同内容,这就是为什么这个故事中的卡片是 TikTok 风格的——你从第一个切换到第二个的方式与你在 TikTok 中向下滚动的方式是一样的。

CNB: 我们希望 TikTok 一代能读这篇报道。这可能是一种偏见,但我认为一般的 TikTok 用户注意力无法容忍非常密集的长篇阅读,所以创造一种轻松的阅读方式,让人感觉你在 TikTok 中进行阅读,这一点真的很重要,因为大多数用户滚动 TikTok 页面时,就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们想创造类似的感觉。

GIJN: 你认为不同的数据呈现方式,尤其是这种滚动式阅读的方式,在激发人们阅读调查报道的意愿方面有多重要?

HB: 我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想讲是什么故事。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展示 TikTok 上内容的差异,所以呈现形式与 TikTok 类似就很重要了。但在很多情况下,这样的呈现效果就不是很好了,因为有时你滚动来滚动去,只得到一张图片和一小段文字……我认为如果你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想法,而且不是太长,那么可能用这样的方法呈现比较好。

CNB: 我们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之前我们也用过这样的主题,但它的跳出率非常高,人们在阅读文章的时候要不停地滚动,他们可能会想:好吧,我一会儿再来看。但由于这次是呈现 TikTok 上的内容,我想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我对这种通过不停滚动来呈现故事的方式还是比较谨慎的。

虚构的乌克兰 TikTok 用户 Nykolai 所看到的视频。图:NRK

GIJN: 当机构在进行调查报道时,信息量可能是相当密集的。你认为像现在这样的呈现方式,对于引导读者阅读是很重要的吗?

CNB: 当然,这取决于选题。TikTok 本身的性质就是比较轻松的,假设这个故事是关于贩卖人口的,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在这次调查的早期,我们专注于讲故事——这是这篇报道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我认为我们做的一些事情,例如说对两座城市距离的描述很重要,因为你可以看到哈尔科夫在这里,别尔哥罗德在那里,你很容易将这两座城市具象化,如果你知道走80公里有多远——其实一点也不远,但两地的人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信息世界中,这是一个讲故事的技巧。

此外,我们也会给机器人命名,而不是直接说俄罗斯机器人、乌克兰机器人。它们的名字来自于俄罗斯和乌克兰十大最常用的名字,头像也是通过人工智能生成的。这样,读者在看文章的时候会感觉到:“哦,这是 Nykolai,他看到的内容是这样的,而那是 Alexei 看到的内容”。这样,尽管它们只是机器人,但还是会让读者感到更像真人。

GIJN: 你们在做这篇报道时,是如何思考的?

CNB: 我对调查报道和数据新闻都相当陌生,但它们真的很酷,我喜欢它们。我有近20年专题写作的经验。我在挪威和国外做了很多人物报道和专题报道。我在讲故事方面有很多经验,但在数据新闻方面的经验就很少,所以这次对我来说是一种新的尝试。

但在一个全新的领域使用你所拥有的经验是很好的。这可能是一种偏见,但我感觉很多数据记者都非常喜欢数据方面的东西,而忘记了讲故事也同样重要。HB 在可视化方面做得非常出色,他也非常擅长处理数据。当你把这些东西都结合起来时,你也许可以看到那些只与数据打交道的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HB: CNB 是一个非常会讲故事的人,他发现我们可以通过这两个具体的城市来讲故事,他也想出了这些名字和个性化的机器人,而我想到的则是“如果这个边界能从一张卡片保持到另一张卡片,那就真的很酷了”。

Bjørke (左) 和 Bøe 在北欧媒体日上发言。图:Ketil Moland Olsen

GIJN: 在报道社交媒体平台方面,你们有没有什么建议?

CNB: 我认为考虑你的目标受众很重要。我们希望TikTok一代能读到这篇文章,所以我们很自然地使用相似的主题,让他们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在NRK,我们的写作方式是:你可以看着人们的眼睛,告诉他们这个故事,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告诉他们“听着!听着!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所以请听我说”。这也是我们在这个报道中践行的:就像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这个事情。而如果你调查的是大多数人在使用的社交媒体,你需要,至少我认为很重要的是,在呈现故事时营造出类似的氛围。

GIJN: 在调查战争冲突时,如何更好利用自己所掌握的技能方面,你们有什么样的经验可以分享吗?

HB: 我们的团队非常幸运,因为它由具有不同技能的人组成。我们中有擅长摄影、视频、数据新闻和讲故事的人。当你与拥有不同技能的人合作时,会让你更容易地创造出好东西。

互相信任也很重要。我知道 CNB 非常擅长讲故事,他的文字非常好,我们在这篇文章中的工作方式与平时有点不同,因为我们一起工作,但我们同时在做不同的事情。当他在写的时候,我在为报道制作图形和插图,我们互相打电话,我们要么说“这样很好”,要么说“这还有改进的空间”。

GIJN: 如果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会用不同的方法做这个报道吗?

HB: 我们并没有用很多机器人在很长的时间段内抓取大量的数据进行研究,所以它只能呈现当时的某种情况。另外,现在回过头看,我们可以抓取这些视频的网址,但我们当初没有这样做,结果不得不重新在 TikTok 视频中进行大量搜索来找到它们。

CNB: 再来一遍的话,在技术方面有很多事情我们都可以做得不一样。当然,有很多值得我们深入挖掘的东西,但我认为鉴于我们的时间,这篇报道还是涵盖了必要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我们可以挖得再深一些,并可以再次报道这个主题。当然,围绕这个主题还有许多其他的问题,我们很高兴其他机构的跟进,也有机构对数据算法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调查


Hanna Duggal 是一名伦敦的自由数据记者。她曾利用数据报道治安、监控和抗议等主题。她的作品曾在半岛电视台和《卡尔弗特杂志》(The Calvert Journal)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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