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日,一家以“面對複雜”為信條的機構——正面連接,上線了。前三篇稿件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此後持續產出深度內容。在原創已經彌足珍貴的年代,他們除了追求傳統意義上的信息增量,還在試圖拓寬理解增量的邊界。創始人曾鳴在不同場合提到,“不是匯入一個已有的響亮的聲音,而是聽那些不能發聲的人表達他們的聲音。”
在正面連接上線的一周年之際,深度訓練營(微信公眾號:shengduxunlianying)採訪了正面連接的所有成員,以及部分合作夥伴,採訪寫作持續半年,試圖以正面連接的方式“正面”他們的複雜。
這篇文章中,你會看到一家機構如何在流量為王的時代活下來、並展現這個世界視而不見的重要部分。
“正面” · “連接”
我向來看不起衡水中學,認為他們考高分不過依靠無休止地做題。但我也知道他們很慘:班主任口中念叨的衡中管理模式——吃飯只要五分鐘。
以往讀過的衡中報道不外乎重複證明這兩點。
2021年9月1日,我讀到了衡中畢業生杜萌撰寫的自述體文章。這篇來自正面連接的報道讓我害怕,好像回到了剛結束一年的高三里。對分數的渴望,以及高考錄取不佳的陰霾重新開始籠罩我。
害怕與感同身受,來源於稿件中具象化的細節:不會使用筷子的手,排隊拿快遞都會覺得“浪費”的時間觀念,“非觸”“有效生”“紙塑聲”之類1984“新話”。
“正面”和“連接”,貫穿正面連接從選題到發稿的全過程。
2021年4月,還未本科畢業的杜萌來到這個尚未定名的機構,說是面試,其實是參加選題會。她向曾鳴提了幾個選題,兩人聊到衡中,這是她的高中母校,也是她畢業論文的主題。她提到了衡中的氣味和聲音。曾鳴馬上意識到,這是真正在衡中裡面生活過的人才能有的感覺,這是好的素材,選題獲得了通過。
離開衡中將近四年,其中的生活細節近乎模糊。杜萌不斷回憶,提筆。每周選題會,她都會拿着寫好的一兩千字片段去討論:班會課,課件里飛舞的藍色蝴蝶;起床鈴是汪峰唱的《怒放的生命》,聽到副歌不起床就會遲到。曾鳴聽得“如痴如醉”。大家就着素材提出困惑和好奇,逐漸理清杜萌身上留下的衡中烙印。
細節足夠充盈時,編輯部指出,這些細節就像無限放大一張照片,像素已經足夠清楚,可它本身仍然是照片,情節沒有流動。
他們建議杜萌回一趟衡中。歸程的素材並沒有用進稿件中,但幫助她找回了正確的氛圍。
2021年6月7日,高考當天,出租車被擋在了衡中校門五公里之外。杜萌嘗試找家長搭車,對方總是首先問:你上哪個大學?聽了杜萌的回答後,家長都不肯載她,並出言譏諷。
她只好自己走了這段五公里的路程,也與仍然籠罩自己的應試教育陰霾獲得了“連接”:只以分數為評價標準的世界,過去的四年和你的能力統統歸零,所有人最在意的還是你的大學。

2021年6月高考結束後,一名衡水中學學生在收拾東西,地面上到處都是被扔掉的輔導資料。 (受訪者供圖)
她找到了丟失的斷層,情節也重新開始流動。
但即使收集到了足夠多的素材,寫到高三,杜萌還是崩潰到了極點。坐在電腦前,開始打字就會忍不住流淚。她嘗試着跟貓講自己的困境,貓會很認真地聽她講話,但她還是寫不出來。她將這種痛苦形容為“坐上曾經的自己的副駕駛,眼睜睜看着車禍發生。”了解所以然還不夠,要像幽靈一樣坐上副駕駛,循環反覆。
此時,這篇稿件已確定為首發稿,發表日期 2021年9月1日也已臨近,編輯部甚至做好了這篇稿子中沒有高三生活的準備。
曾鳴提出三個解決方案:上策是杜萌自己寫出來;中策是杜萌口述,別的作者記下來;下策是打個括號:“這裡發生非常重要的事,作者講述這部分經歷很痛苦,所以省略。”
說比寫要容易,8月27日,曾鳴出差前托作者洪蔚琳再試一次。洪蔚琳拉着杜萌來到會議室里,開著錄音,提了一兩個問題,不斷地表示很理解她。杜萌自己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所有的細節都被整理進了稿件。
作為衡中畢業生,杜萌深知這所學校對學生的“戕害”,可她在衡中生活了三年,甚至剛高考完還是護校小將,沒辦法直接將衡中放在審判台上。經歷的痛苦過往像積木一樣壘築成大廈,最後轟然倒塌。這份扒開傷口,講述痛苦的赤裸使稿件“不忍卒讀”。
這正是“正面”所包含的寓意:正面面對,不迂迴,不迴避,不牽引情緒,毫無保留地把所有的複雜情緒傳達出來。
8月31日,編輯部全員通宵,為第二天正式上線做準備。曾鳴早上到家後也還在工作,直到八點多才睡下。推送時他睡過頭了,但並不以此為意:“(大家) 應該在此之前吃不下,睡不着,盡你所能。但做出來的結果,我希望能拋之腦後。”
“現在熱點出來一個小時,滿屏都是網上搜到的信息拼一拼,再加一點自己的觀點。情緒的東西太多了。正面連接這樣的是稀缺的。”曾鳴的好友、南方周末原新聞部總監曹筠武事先讀過首發稿,看好他們,“正面連接做的事情,在操作技術上肯定比我們當年進步,更複雜。”
“正面連接”是什麼?編輯於蒙闡釋:“就是我們面對人、面對事、面對這個世界,試圖和其他人連接在一起。”
選題會 · 對稿不對人
選題會是正面連接最重要的一件事。
剛發出的稿子、正在操作的關鍵選題,都要上選題會討論,討論甚至會具體到某個形容詞或動詞的用法。會議持續到深夜,甚至凌晨。開到後面,大家都覺得缺氧。作者開到一半困了,去外面睡一覺接着開。如果晚上七點多就結束,大家還會感嘆,今天怎麼結束得這麼早。
深夜十一點左右,保安會巡邏一圈。最開始,他會面無表情地問: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走?眾人說:不知道。他拿出手機給他們拍照,然後走開。漸漸地,他(保安)熟悉了這一切,不再過問。
選題會上,曾鳴是個提問者:“比起其他媒體,能做什麼新的東西?你想寫的是什麼?”對方回答完之後,曾鳴再講他的想法。遇到喜歡的選題,他會直接站起來,掏出手機,給大家讀一讀。
在正面連接,除了每周一的選題會,有段時間周三會有固定的編輯坐班。作者和編輯每隔兩三天會打一個長電話。
“他對稿件的熱情大於任何事情,如果他的熱情在流量和營利,那整個編輯部就不成立了。”於蒙說。
與對稿件的熱情相對的,是處理其他事務的“鬆散”。
正面連接的首發稿,除了在幾個群里發紅包讓大家幫忙轉發,沒有準備其他的運營手段。兩個作者臨時承擔了運營工作,把一個個湧進來的讀者,拉進讀者群“正面咖啡館”,其中一位作者用的還是極卡無比、摔碎了屏幕的紅米備用機。
與很多媒體強調快出稿、多出稿不同,正面連接某些稿子的采寫周期長達半年。
作者王雯清入職七個月才完成自己的第一篇長文,選題上會討論了不下十次,基本上每次都是拿出一個新的版本。曾鳴催過幾次,但還是讓她接着寫。
“直到現在,從來沒因為誰完成工作量少了被我罵,或者被我扣錢,因為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用正確的工作方式完成重要的事情。”曾鳴說,真正的管理是要讓作者去做容易的事情——讓他們不遺餘力地去寫稿。
當然,他也坦言,一篇稿件做了很多個月,機構壓力也會很大,如果每篇都這麼做的話,也無法持續下去。
在智族GQ工作時,曾鳴希望選題會的氛圍可以更放鬆一些,在公司開會,大家有點拘謹,因此有一年多的時間,選題會是在國貿的咖啡館或者是戶外開的。
一次,作者吳呈傑在什剎海附近看到一張能容納十餘人的長桌,覺得適合開選題會,發到群里徵求意見,曾鳴回復:“那我們這次去外面開吧,明天是個大晴天。”

2022年4月,正面連接在北京什剎海附近開選題會。(受訪者供圖)
實習生於友嚶提到,選題會偶有新面孔出現。他們歡迎同行甚至是普通的讀者來旁聽選題會。這種習慣從曾鳴在智族GQ的時候就開始了,以至於編輯康路凱提出要參加其他媒體的選題會,被拒絕時才意識到,選題會對很多媒體而言,是一件私密的事。
“如果有到位的批評,為什麼不去聽?”曾鳴始終認為,業務討論不應局限在內部,應該有更多外來視角的碰撞。所有人會對稿件做點評、提意見。
一次,康路凱和另一位同事先是爭論,接着站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大家分成兩派,展開辯論。來旁聽的潘逸飛有點被嚇住了,心想:他們以後怎麼面對彼此呢?
但正面連接的作者和編輯都知道,他們的所有爭論都對稿不對人。爭論在正面連接很常見,可能長達幾天、幾個星期、幾個月。大家隔着一張長桌爭論。有時誰也說服不了誰,各自回去消化採訪記錄,下次再爭。
潘逸飛本來對上會改稿的稿件興趣不大,也覺得自己的觀點不夠成熟,不敢說。但聽着聽着,反而被吵出了很多想法,熱血沸騰,中途舉手加入了爭論。
“孕育” · “真問題”
在潘逸飛看來,正面連接做稿子,就像孕育一個生命。
與大多數作者不同,她是北大附中前創意寫作課老師,應正面連接之約,寫下自己所經歷的教育改革。
2021年12月27日,從北大附中離職將近一年的潘逸飛第一次來到正面連接的選題會。選題會沒有開場白,只有於蒙說了句,今天有北大附中前老師來旁聽。潘逸飛以為輪到她自我介紹了,剛準備說話,曾鳴就開始盤點上個星期的稿子,大家直接進入了工作狀態,她又把話咽了回去。
直到有人提到了不久前被免職的校長王錚,於蒙說,正好北大附中老師來了,咱們可以多聊一聊。
2009年,王錚擔任北大附中校長,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消除行政班,實行學院制,推行二一分段:給高一、高二學生自我公民教育的空間,高三學生則專門備戰高考。
然而潘逸飛工作不久,北大附中的改革不斷收縮。她執教的創意寫作課漸趨邊緣化,還有不少教師離職。2021年冬,校長王錚也被免職。
接下來兩個小時里,潘逸飛一直在講自己經歷的改革故事。她越說越興奮,卻顧慮重重:這是選題會嗎?這不就是在聊八卦?
事實上,其他人已經被她的故事深深吸引。結束時,大家告訴潘逸飛,今天她講得很成功,還追着她問,忘記開錄音了,回去還能記得說過的話嗎?
“我都記得,這件事情在我心裡,很久很久了。”潘逸飛回答。
曾鳴說:“像北大附中這樣自上而下的改革,走到現在花了十年,但走回去只要一瞬間。”在北大附中的三年里,潘逸飛動過記錄的念頭,但始終沒有說服自己。選題會上曾鳴講話的一瞬間,讓潘逸飛下定了動筆的決心,“他們不是在討論要寫一個爆款,你會真實地感覺到他們對這個世界的關心”。
潘逸飛將這次選題會形容為孕婦第一次去做B超。整個醫院從專家到實習生都圍攏過來,看着機器屏幕說,這是個好孩子,要有信心,把它生下來。
平常十二點就睡覺的潘逸飛,從開始寫稿到完成,三個月里幾乎每天凌晨五點才能入睡。每天一睜開眼,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琢磨稿件。
寫作的時候,潘逸飛問文章的編輯於蒙:“會不會覺得哪個地方弱?需不需要回憶新的素材填補?”於蒙建議她不要做:“由於事件產生的疑問是真實、自然的,產生了疑問以後把前面的事情換成更重要的,可能帶來的不是同一個疑問。”
“於蒙是一位耐心,信任我的編輯。”第一次和於蒙見面,潘逸飛花了兩個小時漫無邊際地聊自己在北大附中的感受,於蒙耐心地聽完,並邀請她來參加正面連接的選題會。
初稿上交後,大家告訴她,“孩子”發育得很好,但還要多補充營養、多運動,他們指出了文章的問題,認為它“私人的部分太多,像日記”,需要用更多外部視角的素材,把公共性的部分寫得更清楚。
寫作第二稿時,潘逸飛不斷審視素材,尋找真正具備了公共性,與教育、改革、社會現狀相關的,填入文章。她在稿件里寫下,2019年的秋季新學期,新生不能選課了。他們的課程縮水了,80個學生編在一個班,一周只有兩節90分鐘的課。教研內容退化為:如何讓學生交作業。

北大附中女神像,社團成員每年往往會在這裡合影。(受訪者供圖)
編輯部的爭論在共享文檔里繼續:潘逸飛發現了康路凱和另一位同事的批註:有時是康路凱把一句話刪掉了,另一位同事在後面寫了個括號,說:“我覺得這句話可以留。”她心想,自己一個“普通產婦”,何德何能讓那麼多專家圍着指導。
交完第二稿,潘逸飛輾轉反側無法入睡。這一稿幾乎是全新的,但也被編輯部認為失去了教育改革親歷者的自我表達。
關鍵時刻,於蒙將第一稿和第二稿篩選、組合,成第三稿。潘逸飛原本擔心自己的情感表達會為了更適應形式而犧牲,但她發現並沒有,於蒙還幫她找補了不少。
潘逸飛向於蒙說起了王錚。北大附中改革操之王錚之手,教師在改革中幾乎沒有話語權。到改革後期,常年跟在王錚身邊的是他過去的學生,大部分老師與王錚缺乏溝通的渠道,這一直很困擾潘逸飛,第一稿甚至鮮少提到校長。但當她心平氣和地寫了關於王錚的內容,才意識到沒有王錚就沒有這場改革。於蒙馬上跟潘逸飛說,這個感受很動人,可以直接寫在稿子里。潘逸飛才知道,原來還可以這樣表達。
於懞懂得作者的痛處,曾鳴則能洞見作者的弱點,並毫不留情地指出來。
2022年2月28日,潘逸飛和於蒙都認為稿件即將收尾,開始想題目。晚上,於蒙突然找到潘逸飛:“曾鳴又提了一些修改建議……你還改得動嗎?”
潘逸飛這才看到曾鳴在共享文檔里寫的一段話:“感覺潘老師一直在壓抑着進行表達……這篇稿件不能這麼做。即使改革失敗了,這篇稿件也要呈現出一個改革支持者的風骨,文章太中規中矩了,太不創意寫作了。”
所謂“風骨”就是選題中包含的“真問題”,寫作者知曉“真問題”時,會兼具興奮和害怕,但如果害怕高過了興奮,就會選擇迴避。
因為在改革中沒有話語權,事實上,潘逸飛一直對改革中的反反覆復頗多怨言。直到2019年秋天,創意寫作課教師集體搬出辦公室,開始漂流辦公,潘逸飛才意識到,改革並不是她的對立面,“不是改革把我們改沒了,我和改革是一條船上的人”。
潘逸飛試圖逃避的“真問題”,就是北大附中教師在改革中長期沒有話語權。一開始,她出於保護自己、也為了保護其他老師隱私,將這個事實隱藏了起來。曾鳴指出了這一點,也讓潘逸飛意識到,“如果再逃避,這個東西就不成立了”。
一個在終稿中被補充進來的細節是,王錚被免職後,只有兩位老師公開懷念校長,最開始,潘逸飛只寫了學生們對校長的追憶,有意隱去了老師的態度。
潘逸飛自己的創意寫作上課過程,也是終稿才補充進去。因為她之前不確定是否有人願意看老師怎麼教課。
稿件被批評了,也因此有了更好的可能。
“大家並不是在正面連接寫稿之前就已經是符合標準的作者,坦率地說編輯也不是,更刻薄一點,主編也不是,我們有的可能只是一個標準,為了這個標準,就得付出這些東西。”曾鳴說。
標準 · “摸高”
曾鳴認為,正面連接的稿件標準需要達到逐級提高的三個層面:“事實準確”、“語境準確”、“情緒準確”。

2022年2月,正面連接年會前,眾人在廢棄的鐵道上休憩。從左至右為曾鳴、洪蔚琳、吳呈傑、王雯清。(受訪者供圖)
正面連接的第二篇文章就經歷了這樣的過程。兒子自殺後,為了防止兒子的悲劇重演,父親投入到青少年自殺干預的事業當中。但事實上,父親眼裡的兒子與兒子的實際情況存在較大差異。探尋事件的真實情況,同時拿捏情緒,對作者和編輯而言十分艱難。
最初,作者吳呈傑被父親投身青少年自殺干預所打動,第一次去當地採訪,待了十二天,和父親形影不離地待在一起。他回憶,那時的父親是一個“可靠的敘述者”,而父親眼中的兒子“1米86,陽光開朗”。講到傷心的地方,兩人會一起痛哭。
但隨着採訪深入,吳呈傑發現,有事實和父親的敘述對不上:十二三歲的時候,父親讓兒子一個人去各地旅遊,可兒子的日記顯示,這次旅遊是一個叔叔陪他去的,也完全沒有提到父親。此外,兒子的QQ空間里,有一張他畫的小男孩,手舉一張笑臉,背後,眼淚流了下來。
吳呈傑向編輯部坦承了困惑:他既不認為這是一件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好事”,也無法找到更多的事實佐證。編輯部就謊言要不要寫展開了爭論。有人認為不要寫,在曾鳴看來,這關乎事實的準確,如果最基礎的事實問題都迴避,那接下來的理解也無從談起。為了釐清最基本的事實問題,在第一次採訪結束後一個半月,吳呈傑去了第二次。
第二次去當地採訪,吳呈傑待了十天。這次,他找到了兒子的朋友們,並且和其中一名同學聊到了凌晨兩三點。同學眼中的兒子“1米72,早有自殺的念頭”,有暴力傾向,有時會拿拳頭砸牆。
他還發現兒子跟父母的關係其實並不像父親所說的那麼融洽。當他把上述細節告訴父親時,對方迅速以自己的方式將它們覆蓋掉,自顧自地誇兒子陽光。
“我必須把這些事情講出來,不然我承受不住。”採訪結束後,他買了選題會當天最早的高鐵,提着行李箱來到編輯部。吳呈傑告訴同事們,其實兒子之前嘗試過自殺,也向朋友們呼救過,但父母完全沒有收到求救的聲音。最讓所有人震驚的還是兒子的實際身高和父親的敘述完全對不上。
此時,父親已經被其他媒體報道過,文章中,父親深入“約死群”,儘力挽救其他想自殺的孩子,這是事實,但並不全面。
掙扎後,吳呈傑決心將所有的事實呈現,告訴大家,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好事並不是事情的全貌。
這正是“語境準確”,在更整體的語境中去表達,不能斷章取義。
可稿件的後期寫作逐漸偏離了父子關係的主線,過多地呈現事實本身,反而讓父親看上去有些“冷酷”。
“如果這種謊言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活下去的方式,有必要這樣嗎?”吳呈傑有些猶豫。
編輯康路凱提出了重要的意見,他認為這樣對待一個父親太殘忍了,應該首先要呈現的是一個父親失去孩子的極度傷痛,“如果這個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可能我也要去編造一個這樣的世界。”
他還提出作者對父親的觀感應該是有層次的:一開始是完全貼合父親的,後面發現了問題,完全不相信了,但到最後又能從某些維度中理解了,這中間的過程也要呈現。
為了呈現準確的氛圍、達到情緒的準確,回憶起父親是如何說的,比父親說了什麼更重要。康路凱又反覆和吳呈傑聊:父親當時哭了沒有?怎麼哭的?是用手心去抹眼淚,還是用手背去抹的……類似的溝通花了一個月。
即使有當時的日記作為輔助,現有的程度仍然達不到康路凱所要求的細緻,吳呈傑不斷地調動自己的記憶,回憶當時的情景。成稿中關於父親對兒子去世走不出來的細節,也是康路凱從初稿和速記里“救”回來的。
兩個人,兩個世界是割裂的,它是個悲劇,但不是一個人的過錯導致的。正是因為這一層的理解,因此在結尾,情緒上沒有過分,也沒有失控。被指出謊言的父親,認真看完稿件後對吳呈傑說:“你下次來鄭州還來找我。”
這就是最重要的第三層——情緒的準確,依靠大量採訪形成外部視角的前提下,從受訪者或者是作者本身的角度去理解,而非純粹客觀。
來正面連接之前,吳呈傑雖然仍有職業追求,但大體上還是在一個平穩的軌道上運行。來到正面連接後,吳呈傑明顯感覺到自己“摸高”了。
找錢 · 談判
2020年2月28日,曾鳴從智族GQ編輯總監崗位上辭職,和他前後腳從智族GQ辭職的,還有康路凱、於蒙、吳呈傑、洪蔚琳等人。
當天下午,大家在北京四環邊吃飯。眾人主張再做一個內容平台,曾鳴牽頭,其他人是編輯和作者。曾鳴想先休息一段時間。大家催促他,只能休息一個周末,然後就得趕緊找投資。

眾人舉杯,合影,朋友圈配文“長風破浪會有時,希望早日重聚”。(受訪者供圖)
曾鳴最初想到的是依託互聯網大企業,但他發現,對方“並沒有準備為好的內容去付出高的成本……雙方對於好的內容也沒有標準的共識”。
他又將目光鎖定在風險投資上,不巧的是,2020年,疫情打擊了投資機構的信心,文化領域的風險投資萎縮。很多投資人和曾鳴聊完,還是表示抱歉。
山窮水盡時,陳柯芯給了曾鳴一個微信,問他要不要聯繫一下某家投資機構的創始人,他對你們的項目有興趣。
陳柯芯曾在曾鳴原供職的時尚雜誌實習,在她的印象里,曾鳴不會為了做選題而做選題,只在意選題本身,“他對自己足夠誠實、真誠”。
2020 年夏天,兩人說起近況。曾鳴說自己找投資遇到困難。此時的陳柯芯剛剛轉型為財經記者,她說,會幫曾鳴留意投資的機會。
陳柯芯記得,一篇報道中提到,一家機構投過許多看上去不賺錢,但對於這個時代的精神文化生活很重要的項目。
她意識到對方能夠與曾鳴匹配。她找到報道作者,請她幫忙引薦了這家投資機構的創始合伙人,向他推薦了曾鳴的創業項目。
曾鳴決定打一個電話試試。2020 年 11 月 12 日,曾鳴撥通了對方的電話,寒暄後,直入主題。
曾鳴在電話里提到,一個人一年看深度報道,也就二十幾次的需求;一年過完,回憶最重要的內容,能夠提供理解增量的內容是從哪個平台看到的,如果第二年、第三年也是,那這個平台就會和他的記憶聯繫在一起:“要做承載大眾記憶的平台”。
通話持續了 28 分鐘。曾鳴覺得對方跟其他人不一樣,不是滔滔不絕的那種人, 雙方有點欲言又止,對話在笑聲當中,以笑而不語結束。
通話結束後,曾鳴立刻把完整的商業計劃書發給了對方,一併發去八篇團隊之前做的深度報道,涵蓋了文化、社會、商業等方面。
晚上10點40分,對方給曾鳴回消息:(寫得)很好,我都讀完了。八篇稿件都有上萬字,曾鳴有些意外,這中間不過隔了六個小時。
三天後,兩個人通了第二個電話,聊了額度比例、做事的原則、方式以及對項目的初步預期。花了 39 分鐘,還沒見過面的兩個人把投資談定了。
執行人透露,他們所看重的是正面連接所帶來的內容多樣性。他們認為,在當下,關注社會,關注個體,把事情搞清楚,需要大量的常識和邏輯,但不是所有人都具備這種能力。曾鳴在業內的口碑以及團隊做的稿件,給了正面連接背書。
企業的本質是逐利。在接觸前,曾鳴知道這不是個掙快錢的事,也無法對成功率打包票。但在對方看來,投資是為了更長遠的目標,而不是當下有更多的盈利。他們也反覆強調,這是行業的常識,只是大家現在把它看短期了。“時間的朋友這句話其實是挺沒必要的,因為它本應如此。”
從接觸投資人到事情落定,這一次的接洽時間幾乎是最短的。“就像賽跑一樣,之前的賽跑都跑得特別久,但沒有跑多遠。這次很輕鬆,最後真的跑到了。”康路凱有些感慨。
直到現在,曾鳴只和投資人也只見過一面:“只聊了一兩分鐘投資的事情,其他時候都在閑聊”,上一次微信聊天還是互祝新年祝福。
“選擇” · “容忍”
曾鳴沒有立刻把找到投資的消息,告訴前後腳從前東家辭職的朋友們,“這一次要沉住氣,等錢真的到賬了,再去跟大家說”。
2021年2月8日,承諾的資金打到了銀行卡上。
兩天後,在北京家中,他和那些朋友通了電話。對他而言,這是2021年最重要的事情。為了緩解焦慮,曾鳴下樓,邊走路邊打電話,走到家樓下,腳因為緊張突然抽筋。
“那天是很緊張,很緊張,確實緊張。最緊張的一天。我見投資人也從來不緊張。我很少會有那麼緊張的時刻。”他在一句話里連說了六個緊張。如此緊張,是因為大家能否重新在一起,對他而言至關重要。
突如其來的電話,讓大家在驚訝之餘更多的是顧慮:拋棄現在的生活重新創業,不代表這件事情能做起來。
離職後的三四個月里,吳呈傑一直在等曾鳴的消息。他發現,沒有平台的支撐,選題往往很難完成。思慮再三,他決定先以兼職作者的身份加入另一家機構,和他一起的還有洪蔚琳。
幾乎每個人都在揣測別人的想法。“如果大家都重新回來,團隊當然能建立起來,但如果只有我一個人,這個東西做不成,我又要面臨失業。”洪蔚琳回憶。
沒有人直接表態,電話在尷尬的氛圍中結束。
康路凱和於蒙首先表示要參與。
“只有在這個我們一起做的事情里,我才可以按我的想法,寫我想寫的東西。”於蒙覺得,“沒有任何平台可以‘容忍’我們以這種方式寫稿。”她特地說,“容忍”這個詞要打引號。
2018年做記者前,於蒙“一直沿着好孩子的道路前進”——考上北大,保研,進入國企上班、跳槽到互聯網公司。但她只喜歡寫作,因而辭職踏入了媒體業。
她的第一篇稿件,是采寫一位蒙冤入獄者,但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寫,只能憑感覺摸索。
好在有曾鳴的指導。採訪伊始,他就經常給於蒙打電話。聊到監獄時,曾鳴一直向她強調:給我場景,給我場景。
之後的三四天里,於蒙每天都要花兩三個小時跟受訪者聊監獄的事情,問監獄裡面是什麼氣味?能不能畫個監獄的平面圖?後來,受訪者也煩了,聊一會兒就得出去轉一圈。
交稿的最後一天晚上,於蒙和曾鳴在麥當勞里改稿,曾鳴一邊看稿子,一邊問細節:“最初你的印象是怎麼樣的?當時的場景是什麼樣的?”
於蒙記不清。曾鳴就讓她再去看一下當時的採訪,聽一下錄音,然後再根據原始資料去做調整。改完已經深夜兩三點了。
“就是到最後的版本了,他還是會這樣調。”於蒙回憶。

蒙冤入獄者報道的雜誌配圖
康路凱被曾鳴視為“可能是業內最好的編輯”。做了三年深度報道編輯,康路凱覺得,曾鳴對作者內驅力的重視和珍惜,給了他比較好的示範。
“編輯就是墊腳石,你要認清、接受。在這個基礎之上,還能夠滿懷熱忱地去工作。”曾鳴告訴他。
他們都認為,編輯的作用不僅是在後期的文字修改,更重要的是,找到作者的長處,“從一千個選題里找到一個他能上場的”,然後在采寫每一步里,更多地啟發作者。
但直到28歲,康路凱才寫出自己的第一篇深度報道《文學的禮物》。
2015年,康路凱成為曾鳴的同事,先後做過版權編輯、新媒體等工作,但一直沒有機會自己寫報道。他對作家王剛頗有興趣,此人是莫言的同學,馮小剛的編劇。一次,正在做新媒體相關工作的康路凱提了這個選題,但“我那個時候也總結不出來他有什麼標籤”。選題未通過。
又過了一年,萌生去意的康路凱特地從北京西邊跑到東邊找曾鳴吃飯,又把這個選題重報了一遍。他也做好了不通過就辭職的準備。
見曾鳴不說話,手放在桌子下面滑手機,康路凱低沉地說,如果覺得這個選題沒意思,直接說也沒關係。曾鳴回答,自己剛才在手機上查王剛的資料,隨後說,你去做吧。
回憶起康路凱的兩度報題,曾鳴在一次沙龍中提到:其實他兩次都沒有聽明白這個選題,但是他有一個標準,“如果你對這個事情非常有興趣,那就讓你去做……過了一年,被斃掉一次,你還跟我說,這個事情一定有非常觸動你的地方”。
曾鳴隨後又和洪蔚琳、吳呈傑分別打了電話。2021年3月1日,思慮再三,洪蔚琳最終決定來到這個還沒有確定名字的機構。一個月後,吳呈傑也選擇了回來。他這樣解釋自己回來的原因:“不說我現在能力如何,他(曾鳴)一定相信我是一個有潛力的人。”
傳統 · 入門
九十年代,曾鳴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喜歡去遊戲廳。某一天,當地開展了一次清查行動,糾察遊戲廳里的學生。在站滿整條街的學生中,只有曾鳴老實交代了自己的班級和名字。幾天後,他的左臉頰挨了教導主任重重的一下,教導主任走前還丟下一句話,“你怎麼這麼蠢。”周一的升旗儀式,他站在國旗下作了檢討,不久,課桌椅被撤掉,他覺得給學校抹了黑。
若干年後,他才意識到,那一天,在整個城市被抓到的小孩里,他是唯一說了實話的人。
“我沒有從誠實中得到任何獎勵,這本身是一種獎勵。它帶給我的經驗是,要堅持美德,而不期望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因為事情本該如此,它是自我的一部分。就像一個青年作家說的,如果你的底子清白,那就應該追求高貴。而那個成長中的小煩惱,並未留下任何陰影,也沒改變我的人生軌跡。”
他也喜歡看《七龍珠》。家裡有客人來,曾鳴就翻到最有意思的那幾頁給他們看;2000年前後,他在課間給大家放周杰倫的新專輯。
後來寫報道,做正面連接也是如此,“你覺得這個東西是好的,就希望大家能夠喜歡”。稿件的質量是讓他壓力最大的事,如果沒有給讀者提供足夠好的內容,他會問心有愧。
創辦正面連接後,如果有學生反覆發郵件,報題求實習,即便不太可行,曾鳴也會把他請到選題會上,像正式的作者一樣,給他們充足的時間把選題完整說完。
反覆幾次後,作者們有些不理解,認為拒絕了就可以。但曾鳴認為,起碼要給他一個機會。他解釋,之前遇到的編輯和領導,讓他受到了好的對待,因此他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對待新人。
2008年,《瀟湘晨報》大力擴充深度部。曾鳴託人遞交了簡歷,得到了面試的機會。他的能力很快被時任《瀟湘晨報》執行總編輯龔曉躍認可。至今曾鳴都感慨:“我對龔曉躍,躍總非常感恩,如果不是碰到他的話,我可能就沒有辦法真正進入這扇門。”
《瀟湘晨報》深度部有兩個首席記者的名額,第二年,曾鳴成了其中之一,也是最年輕的首席記者。
2010年,報社遇到困難,龔曉躍鼓勵曾鳴離開,並且告訴他,如果年輕人通過自己的努力達到了80分,但平台還停留在60分,那就應該找更好的平台。
第二年,曾鳴與《南方周末》時任新聞部總監曹筠武見了面,準備試稿。
按照《南方周末》的傳統,如果校招的記者在半年內沒有得到編輯部的認可,會被退回到南方報業重新分配,社招的記者更慘——直接辭退。
“等於把壓力都給到記者那邊了:有能力,你就入職,沒有能力,就不行。”曾鳴說。
2011年10月5日,數名中國商船船員在湄公河水域遭襲遇難。但對於《南方周末》,更重要的是搞清楚,案件發生前,類似案件的情況,以及這一類事件與賭場的關係。
曾鳴找了上百人,採訪了數十人,連採帶寫只花了四天,周末出發,周二交稿。
操作這篇報道,曾鳴第一次受到了《南方周末》傳統的衝擊。
編輯曹筠武給曾鳴打了一個四十分鐘的電話,跟他聊採訪:今天見的都是海關的人,有沒有去碼頭跟漁民再聊一聊……
在此之前,曾鳴和編輯業務上的溝通都極少。“我做記者這麼多年,其實我一直希望有人能指導我。”
這篇題為《湄公河暗流》的報道拿到了南方周末年度三等獎。
“新聞首先是用腿跑出來的,一個新記者以這篇紮實細密的報道,向我們重申了這一準則。”評語寫道。
曹筠武剛做《南方周末》記者時,他受過編輯李海鵬和張捷的悉心指導——前者是“中國式特稿”的開創者,後者被稱為中國最好的特稿編輯,“我當時運氣確實比較好,碰到的編輯是這樣的,所以我後來也習慣這麼去跟記者交流”。
曹筠武第一次去艾滋病村就是張捷派的。張捷改完初稿,曹筠武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批註:“這個地方需要增加什麼,這個地方的信息需要補全,這個地方需要調,非常專業。”
過了幾天,張捷又給曹筠武寄來一本普利策獎特稿卷,讓他認真看看,好好學習一下。
李海鵬非常不願意跟人說話,但和曹筠武聊稿子事無巨細:“最後他會直接告訴你,這個方向是最牛逼的,就往這個方向寫。”
那時,南方周末新聞部流行遊戲“帝國時代”,俗稱“帝國”。曹筠武對曾鳴的“岩石性格”記憶猶新,打帝國的時候“把他打得四處逃竄,他跑到哪個邊角,又會捲土重來”。
“如果時間可以停留在那些時刻,經常在一起打帝國,對我一生來說都是非常愉快的。”曾鳴說。
然而,“信息時代日新月異的變革已如同小行星撞擊一樣襲來”,2013 年底 2014 年初,曹筠武不斷地跟大家提“我們要換牌桌了”。
不久,多位編輯先後辭職,眾多年輕記者也徹底離開新聞行業。曾鳴辭職前,在內部論壇寫下:“那由一張張的面容組成的……《南方周末》,我此刻懷念他,以後也將如是。”
尾聲
曾鳴時常想起讀到《系統》的那一天,2007年12月20日,周四,北京。彼時他在一家體制內媒體就職。
他像往常一樣坐公交上班,在團結湖下車,接下來的路線直到今天仍印在腦海里:先往回走100米,左拐進一條小路,再右拐,中間會經過一個報刊亭,他每次都會停在這裡買份報紙。通勤的路枯燥而重複,路上的報紙是唯一的調劑品。
那天,第1452期《南方周末》上新,他花三塊錢買了一份,《系統》在A6和A7兩個版面,很長,超過一萬字。

南方周末《系統》版面
曾鳴邊走邊讀,走進報社,跨過台階,上了二樓,坐到了工位上,眼睛還沒有離開過報紙。過了許久,他放下報紙,冬日的陽光灑滿身體,暖意襲來。
他並不在乎作者是誰,只是覺得,他認為值得寫出來的東西,被世界上另外一個人寫出來了,並且跟他想象中寫得一樣好。
他還有些許失落——看了一眼十餘人的編輯部,發現沒有人能夠和他分享這份喜悅。這不是其他人在意的事情。
長期以來,他面對的世界是割裂的:看的是世界名著,寫的卻是刻板、無聊的東西。這份報道是在他的世界以外,另一個世界誕生的——儘管是類似的工作,但彼此卻是截然不同的。
而這篇署名曹筠武的報道,讓他發現眼前的割裂開始連接。
“我覺得我也要去寫這種稿子。”曾鳴對自己說。
“他能寫個毛線他。”15年後的2022年,曹筠武哂道。
本文刊發於“深度訓練營”,全球深度報道網獲授權轉載。本文作者施嘉翔、張馨;採訪施嘉翔、張馨尹、許願、馮平、唐卓雅、伍甜甜;特約編輯郭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