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本是采摘佛手柑的季节,去年就有新闻报道形容,佛手柑鼓起了泸定县村民的“钱袋子”。然而,5日发生的里氏6.8级地震,除了夺去至少93人的性命,也让许多农民失去田地和房子。周芸芸一家失去了40多亩田地,汶川地震后花近20万元盖的新房也变成了废墟。突如其来的地震,打破了她们一家对未来所有的想像。
同样在5日,贵阳真正的封控开始。大规模把人转运去隔离,则是16日之后的事情。金子(化名)发现,在官方提出“决战决胜社会面清零”、创建“无疫小区”等目标之后,她的邻居变得愈来愈凶狠,仿佛一场监视、服从和举报的大型社会实验正在进行中。18日凌晨,一辆转运隔离的大巴在高速公路侧翻,27人死亡,消息震动全国。
全球深度报道网精选了9月份几篇值得细味的深度报道。
强震之后,失去了土地的农民
出品:北青深一度
最凶的一阵地震过了之后,李丽从地里站起来,“死老命地朝着安全的地方走”。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脚已经被乱石砸伤,小心地挪在像“被菜刀切过”的悬崖小路上,脚下就是奔流的大渡河。她刚刚所在的那片佛手柑地,已经全是“光杆杆”了,几十公分粗的树都被连根拔起。
地震发生时,泸定县得妥镇的许多农民都跟李丽一样,正在地里拔草、摘果子。9月正是采摘佛手柑的季节。佛手柑是一种不易侍弄的农作物,三年才能结果,采摘烘干后被用作药材。近几年,泸定县大力发展佛手柑种植业,提出要打造万亩佛手柑基地。去年的新闻报道形容,佛手柑鼓起了泸定县村民的“钱袋子”。
结了果的佛手柑、已经成熟的大豆全被埋了。周芸芸一家失去了40多亩田地,汶川地震后花近20万元盖的两层七间的新房也变成了废墟,房子边的猪圈、羊圈、鸡窝也没了样子。她不知道那20多头猪、30多只鸡鸭、40多只羊还在不在;地震之后,她只看到有4、5头猪跑在废墟外面。
这不单是20多万元的经济损失。作为农民,失去土地意味着失去唯一的家园和生计。对于李丽一家五口来说更是如此——丈夫吴小军患有小儿麻痹症,是三级残疾,种地虽然也很吃力,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过去的这个夏天,四川省经历了1961年以来的最高温天气。吴小军说,高温那段时间,村里人自己买了发电机,想办法接管子,给佛手柑地搞灌溉。还有的村子为了避开高温,选在晚上打起手电筒,在山坡上冒着生命危险灌地。
终于熬过了8月,天气一点点凉快起来,他们等来的却是一场地动山摇。很多农户扛过了高温,却在地震中倾家荡产。
周芸芸的小儿子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她和丈夫原本计划年底有了钱,让孩子们去读好一点的学校。她说:“我们都没什么文化,太可怕了,不想孩子再重走这一步。”突如其来的地震打破了他们对未来所有的想像。现在,周芸芸和三个孩子住在安置点的帐篷里,丈夫因为疫情还困在西藏。她说,现在不敢多想什么了,只要三个小孩健健康康就好。
泸定十日, 那些漫长的告别
出品:极昼工作室
外孙刚吞下一点奶粉,立刻又吐了出来,“估计是吓坏了”。杨欣刚当外婆不到两个月,外孙头上轻微擦伤。此时,杨欣母亲的遗体还留在村里,父亲和女儿则因为重伤而被送到医院,她和丈夫身边只剩下这个婴儿。
村里有几口温泉,每年7月到10月是旺季,今年却因为疫情,民宿老板杨欣没有客人要招呼。9月5日中午,她炖了锅鸡汤,让女儿端一碗给住在附近的父母。杨欣是长姐,承担了照顾父母的责任。母亲身体硬朗,还能干农活,父亲有些高血压,杨欣每月要托人买一盒进口药。
女儿带着鸡汤刚出门,巨大的晃动忽然袭来,厨房的铝合金门一下爆开,把杨欣击倒。她昏了一会,慢慢清醒,身上只有些擦伤,赶紧从垮掉的墙体缝隙爬了出来。
女儿被埋在垮塌的柴火堆里,腰被砸伤,无法站起来,外孙则幸运地没有受伤。杨欣赶到父母家,两层楼已经塌了,她围着走了几圈,喊名字没有回应。她依稀辨认出家门口的位置,不停用手扒开砖块,在破碎墙体下找到了父亲。父亲的头部被窗户玻璃砸伤:“人已经糊涂了,问啥子他都不晓得。”
杨欣继续喊母亲,十几分钟后,在一截断裂的楼梯处听到了她虚弱的回应。母亲被水泥板死死压住,杨欣借来千斤顶,丈夫用它把石块顶起一些缝隙,才把母亲拖了出来。
母亲惦记着天天,那是杨欣弟弟的孩子,快三岁了。地震时,天天在沙发上睡觉,到现在还没找到。转移的路上,母亲不停地喊痛,到了安置点突然说要喝水。杨欣把外孙奶瓶里仅剩的奶挤到母亲嘴里,母亲舔了几滴,突然就停止了动作。杨欣哭着告诉父亲:“妈妈走了……”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把天天找出来跟祖母放在一起:“两个人一起走。”
“人没得了,房子也没得了。”杨欣家的房子是在2014年芦山地震后重建的,当时的砖瓦房垮塌了,换了钢筋结构。父母家还是老房子,但经历过汶川地震、芦山地震,一直没事。
地震第二天,救援部队到了,但无法带走母亲的遗体。杨欣用被褥将遗体包裹起来,担心下雨,又找了一个蓝色的铁皮棚支在上方。带上母亲临终前手里握着的梳子,杨欣背起外孙坐上转移的船。
后来,弟弟回村将母亲火化,把骨灰带了出来。告别那天飘着小雨,弟弟捧起骨灰撒向大渡河。杨欣抱着外孙,朝骨灰飘扬的地方磕头作别。
泸定地震十天后,灾难的痕迹留在了一些人的生活里。极昼工作室整理了七则关于灾民的故事,尝试挖掘藏在地震褶皱里的一些人生片段。
贵阳封控,贵阳转运:一场监视、服从和举报的大型社会实验
出品:端传媒
金子(化名)提心吊胆。她开车出了小区,一段下坡路后,左转是乌当区,右转是云岩区。执勤的协警挡在路口,劝返想右转进入云岩区的人,说区和区之间封闭了。那是9月4日,贵阳市的防疫政策还是“原则居家”,社区告诉金子不准出门,但单位要求她去上班。当天晚上,金子的同事从单位跨区回家,两次在分界处被要求下出租车,最后只能步行回家。过了零点,“静默”就开始了。
贵阳真正的封控从9月5日开始。零点43分,贵阳市政府通知全市主要区域“临时静态管理”三天。《贵阳日报》当天的新闻标题写道:“静下来是为了更快动起来。”
开始大规模把人转运去隔离是9月16号之后的事情,当天贵阳市政府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决战决胜社会面清零”。另一份官方文件指出,清零的目标日期是9月19日。就在18日凌晨,一辆转运隔离的大巴在高速公路侧翻,27人死亡。
转运车祸发生后,金子和朋友讨论,如果被拉走隔离怎么办。朋友说躲起来、千万不要去,但金子很焦虑,觉得自己躲不开。她发现,平日很和善的邻居,都渐渐变得特别严格。“从隔离开始,晚上都有邻居去当志愿者,在下面守着,看有没有人出去。他们非常谨慎,每天都监督有没有人下去逛。”更何况,小区每天都在统计谁家有几个人做核酸,如果躲起来,很快就会被发现。她还担心,如果自己坚决抗拒,会像有些小区发生过的一样,整栋楼都贴封条,那样会连累邻居。
9月12日,贵阳政府在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上宣布翌日开始创建“无疫小区”。封控区域内,如果被评选为“无疫小区”,居民可以在小区内走动,社区里的超市可以营业,餐厅可以提供外卖。不过,创建“无疫小区”有很多标准,其中一条是“群众自愿提出构建硬隔离相关设施”。金子意识到,“无疫小区”的目标让邻居变得更凶狠了。
何算算(化名)朋友的小区被评为“无疫小区”,但并没有因此得到更多自由。小区物业发了一个通告,说未来三天会有无人机来巡逻“复查”,如果发现小区有人员流动、不戴口罩,称号就会被取消,因此请居民们“无故严禁出门”。何算算和朋友很不满:“那你还给什么无疫小区,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
根据贵阳市政府的通告,除了五条创建标准,“无疫小区”还有七条达标标准,其中一条是“不信谣,不传谣,争做网络文明的宣传者、实践者、捍卫者”。市政府还发布通告,在全市范围内实行疫情防控线索有奖举报,每条属实的线索奖励300元。另一份通告罗列了30种疫情防控违法违规行为,包括不做核酸。
转运车祸发生后,杨树(化名)所住云岩区某小区群里的人都很伤心,也有人表现出愤怒,但有人提醒不要说太敏感的词,不然群会被解散。9月19日下午,群里的话题又变成了团购、买菜。
9月20日,金子已经可以开车去上班了,不过仍然不能右转进入云岩区。
贵阳大巴事故伤员抢救中,车上乘客多为云岩区向阳大院居民
出品:财新网
贵阳转运大巴事故造成27人遇难、20人受伤,多为贵阳市云岩区向阳大院转运去荔波隔离的涉疫居民,贵阳人小雅(化名)是其中一名遇难者。
小雅(化名)是一名“90后”女孩,家住向阳大院。她的朋友周洁(化名)告诉财新网,9月17日晚上8点左右,小雅接到防疫人员通知说让收拾东西,要出去隔离几天。小雅问为什么,工作人员回应是小区下面有污染源。当日白天,小雅就说过对面楼栋已经被贴了封条。
“小雅所在的楼栋没有确诊病例,但不清楚楼栋有没有密接人员,她最多算是次密接。”周洁称,小雅和妹妹一起被拉走集中隔离:“她说整栋楼的人都被拉去隔离,很多人、很多车,阵仗很大。”小雅一开始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儿,“说是问司机也不回答,11点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说是去荔波”。
根据小雅给周洁发送的信息,大巴车当晚上10点多从贵阳出发,“穿了个蓝色隔离衣,路上不开窗、不通风”。凌晨1点33分,小雅又给周洁发消息说:“坐太久了,屁股都坐麻了。”
周洁说,9月18日凌晨5点多起床后给小雅发消息,但没有得到回复:“我以为她已经安顿好睡觉了,中午11点多又发消息,她还是没回我。下午1点半看到新闻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打电话过去电话就打不通了。”
18日下午4点多,周洁通过小雅的亲人,知道了小雅在事故中去世的消息,而小雅的妹妹脚受伤,没有生命危险。
贵阳转运大巴事故在18日凌晨发生,事后中国大陆媒体对事故及其背景的深度报道并不多。财新网的这篇报道发于19日上午,当天也是贵阳市政府此前设定的“实现社会面清零”的目标日子。
甘肃“盲井”案(上):10年的12起失踪
甘肃“盲井”案(下):杀人者与被杀者
出品:财新网
2005年10月下旬,张玉平还有两个月就满36岁。他没有成家,跟父母同住。在甘肃省平凉市下辖的华亭市神峪回族乡张家磨村罗门社,张玉平这样三、四十岁还没娶亲的男人并不少见。
三、四天前,杜有峰在路上叫住张玉平,说到内蒙那边下煤矿可以挣大钱,问他愿不愿去。张玉平与杜有峰素无往来,但知道自己大哥和杜有峰熟。头天晚上杜有峰到家里来叫张玉平时,张玉平都没跟父母说一声,就跟着出了院门。门外不远处站着陈立军,陈家就在河对面的上关镇早阳村。很快,三个人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从此,家乡再也没人见过张玉平。
之后的十年,华亭市的神峪回族乡、上关镇、安华镇等地,不断有人像张玉平一样有去无回。他们或被陈立军、杜有峰等人带去外地挣钱,或是与陈立军、杜有峰等过从甚密的同伙、高利贷主,甚至同伙的女友……
直到2021年12月25日,陕西省榆林市中级法院一审宣判了一起重大恶性杀人诈骗系列案。法院审理查明,2005年至2015年间,陈立军先后纠集杜有峰、高俊福、崔成程、陈元、刘永祥、石志勇及同伙徐锁锋(已殁)、文应平(已殁),在其老家甘肃省平凉市的同乡同村人中物色适合对象,将张玉平、郑田娃、谭四同、王存林、张彩军、杨保全、张成林、王金虎等8人,分别带到内蒙古、山西省、陕西省等地的煤矿,安排他们假冒他人身份下井作业,并伺机杀害,然后由陈立军、杜有峰分别纠集王荣荣等16人隐瞒死者真实身份,冒充家属向煤矿方诈骗赔偿金,共计301万元人民币。
12名被害者,警方至今只挖出4具尸骸,其余8人尸骨无存。他们遇害后,骨灰被陈立军等人不是抛进水库沟渠,就是弃于荒郊野岭。
十年间,那些最底层的弱势者连续消失,无论是人口失踪地华亭的警方,还是事故发生地神木等地的警方,好像都一无所知。多名被害人家属称,从2005年10月张玉平失踪到2019年此案曝光的十几年来,他们不止一次向甘肃省华亭市和陕西省神木市的警方报案。其中,他们曾经明确提到陈立军,甚至直指陈有杀人诈骗之嫌,但都被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根据同一线索,陕西省公安厅却于2019年7月26日正式立案侦查,由此揭开这一起被掩埋多年的特大恶性系列团伙命案。
财新网以上、下两篇特稿的篇幅,详细报道了这起跨越十年的、骇人听闻的连环诈骗谋杀案,引领读者了解案件的背景和过程,以至杀人者、同案犯、被杀者及他们的家属。
100个空调工人死在这个夏天
出品:正面连接
2022年在山东省滨州市,一位空调工人带外机出窗时,因为栓在腰部的扁绳(由废料制成)断裂而坠落身故;
2021年在安徽省宿州市,一位空调工人爬出八楼阳台,站到空调外机平台上勘查安装环境。他扶了扶空调护栏,却因为护栏松动而坠亡;
2020年在广东省佛山市,一位空调工人爬出七楼窗外,往窗户下方的墙上打空调支架。就在更换安全带挂点的空档,支架脱落,他和空调外机一起掉下……
过去三个月,中国大部分地区度过了60年来最热的夏天。可以说,命是空调给的。空调是中国家庭占有第二多的电器,仅次于彩电。在北京,平均每户人家有两台空调。空调无处不在,但安装、维修空调的工人却始终在公众视线之外。
空调工人面临多大的风险?一家保险公司的数据是赔付率超过100%,这意味着一门赔本生意,也意味着空调工人的事故率远远高于保险业的预期。
张家朗在一家保险公司负责家电工程保险项目。今年夏季,他的手机收到了100多条重大案件通报:维修空调从二楼坠亡、五楼维修空调不慎掉落、牵绳子时从六楼掉下、人和防盗网一同掉落、安装调试空调时被电击、安装空调时心脏不舒服……
这些通报简洁得触目惊心,它意味着至少有100多个工人死在这个夏天,而这当然不是全部。保险业内类似的机构有四、五家,还有更多空调工人没有购买保险,他们的死没有被纳入统计。
正面连接找到张家朗,也和五位空调工人聊了聊,发现空调工人最大的死亡威胁——高空坠亡——并非一个技术上难以解决的问题。恰恰相反,只要花费一、两百块钱,花上一分钟系对了安全带,就可以避免几乎所有的坠亡事故。
然而,仍然有大比例的工人因此死亡。那是一根安全带的事儿,却又不仅是一根安全带的事儿,而关乎每个社会角色,包括你、我、房地产开发商、空调厂商、经销商等,在多大程度上看见并尊重“工人的命也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