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中國政府於去年12月7日公布新冠防疫措施“新十條”,實行近三年的嚴格防疫政策突然放開,感染潮也隨之爆發。抗疫的壓力隨之落在基層醫護人員身上,民間也在缺乏信息的情況下展開自救。其中,縣鄉鎮的基層醫療單位在欠缺藥品、設備和人手下承受重壓。
《正面連接》通過採訪縣鄉鎮的醫療單位和患者,整理出感染潮衝擊基層醫療系統後產生的十個問題。受訪的基層醫療人員表示,如果可以提早建設人手、設備、技術等,基層應對感染潮也會更從容,而過去三年佔據他們大量時間、精力的是防控,而不是建設。
12月14日,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專碩規培生陳家輝因心源性猝死去世,據稱他生前確診感染新冠病毒,提出請假但被老師拒絕。事件引發了專碩規培生群體的反彈,規培生一直以來遭遇的“既不規範,也不培訓”、同工不同酬等問題,在感染潮之下更加凸出,受到了社會輿論的關注。
在河北省山區的一家農村養老院,院長夫妻、護工、住院老人和他們的家屬經歷了一個難忘的冬天。感染潮來襲,老人們“能不能挺過去,全看上天的意思”。
全球深度報道網精選了1月份幾篇值得細味的深度報道。
感染潮下的縣鄉鎮:10個問題和1個好消息
出品:正面連接

插畫:陳禹、曾杏
“新十條”發布後,新冠感染潮迅速抵達縣鄉鎮,一些地方在12月下旬迎來重症高峰。《正面連接》聯繫分別來自十個省份的三家縣醫院、六個鄉衛生院,以及四位生活在縣/鄉/鎮的患者,發現了感染潮衝擊基層醫療系統後產生的十個問題——
過去三年,退燒藥、止咳藥、抗生素和抗病毒藥長期被列為嚴格管控的“四類藥品”,不少鄉鎮的基層醫療單位完全沒法儲備,防疫政策放開後更加來不及採購,只能以“零”退燒藥迎來感染潮。
除了藥物,縣醫院更缺 ICU 床位和呼吸機。在安徽省的一家縣級醫院裡,呼吸機只夠需求的一半。醫院早在40天前下單採購呼吸機,直到感染潮來襲,廠家依然一直說產能有限。
在湖南省湘西州的一個鄉里,人口超過1.3萬,衛生院卻只剩下四位醫士和兩位護士。六位醫護都發高燒了,但醫院沒有抗原,領導還不許測核酸;他們猜,領導是怕有人測出陽性,要請假。一位護士燒到38度,她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可是醫院沒有別的方案,無人能夠增援。她感嘆:“沒放開的時候,全國一起抗疫,放開了醫療人員自己抗疫。”
感染潮前,某縣醫院光發工資和維持正常運轉,財政也只能撐三、四個月。在河北省,一些醫院已經發不全工資。過去三年的開支大大提高,是造成財政危機的原因之一。河北省一家醫院的院長說,全市醫院都墊了核酸檢測的錢,財政在分階段撥款,至今還欠一部分。與此同時,醫療單位的收入持續下降。院長們覺得,是居家、防控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一些疾病的發病率,同時讓病人考慮到醫院求診時更加謹慎。
時間本來可以令許多衝擊得以避免,但在一些地方,過去三年被荒廢了。
一位縣醫院院長提到疫苗。多數人在近一年前打完第三針,免疫效果已經降低。如果放開前普遍接種過第四針,就不會出現這麼密集的感染,醫護減員也會少一些。
如果可以提早建設人手、設備、技術等,基層應對感染潮也會更從容。《正面連接》聯繫到的各地醫護無一例外都表示,過去三年佔據他們大量時間、精力的是防控,而不是建設。在鄉鎮衛生院和社區醫院,醫護過去三年的主要工作從看病變成了核酸採集、封村站崗、流調、消殺,還有人被調去支援縣裡,臨時當轉運車司機。
在湘西州,一位鄉衛生院護士從去年4月到放開前,每隔15天就要去隔離點封閉上班15天。隔離點人手不夠,醫護們負責消毒、送飯,甚至打掃地方。這位護士是鄉里的肺結核管理、兒童健康管理等工作的唯一負責人。過去三年,一大堆該建檔的資料,她無法兼顧,至今沒有人建。
出品:極晝工作室

2020年10月,廈門醫學院舉行新生開學典禮,醫學生莊嚴宣誓獻身醫學事業。圖:東方 IC
離除夕還有兩周,剛剛“陽康”的醫院專碩規培生雯靜(化名)不情願地退了回家的車票。
學校緊急通知,所有專碩規培生必須在四天後返崗。這一則沒有公章的非紅頭文件讓班級群炸開了鍋——“返崗學生的權益誰來保障?”、“防疫物資是否和醫院員工享有同樣待遇?”、“路費誰來承擔?”
學生們把訴求發到群里,等到的回復就只有輔導員打來的電話:“把消息全都撤回。”學校轉述了規培醫院的要求,超過14天不返崗就要補三個月規培,而不能按時完成規培就得延畢。對於學生來說,這意味着沒有拒絕返崗的可能。
規培,即“住院醫師規範培訓制度”。自2013年,醫學生本科畢業後,必須在大醫院再培訓三年,將來才有機會成為主治醫師。根據歐美近百年的實踐證明,規培制度有助於解決醫生良莠不齊的問題。公開資料顯示,中國引進該制度,目的也是為了解決臨床醫師水平懸殊的問題,改變“有病就往三甲醫院跑”的現象。
問題是規培制度在中國確立以來,一直存在“既不規範,也不培訓”、同工不同酬等爭議。中國規培生一直承受強度極大的工作量,卻得不到相匹配的保障和回報。規培生一般只有微薄的補貼,低至每月數百元人民幣,但會被安排跟正式醫生相若的工作量,而且頗難申請離崗返鄉。醫院甚至會以補規培、延畢等作為壓榨剝削規培生的籌碼,讓規培生為保前途而被迫就範。
當疫情高峰來臨,所有問題都放大了。2022年12月14日,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的23歲專碩規培生陳家輝因心源性猝死去世。據微博流傳信息、媒體報道等,陳家輝生前確診感染新冠病毒,提出請假但被老師拒絕。
陳家輝的經歷引發了專碩規培生群體的關注,有人用“他是逝去的我,我是活着的他”來描述自己在防疫政策放開後的遭遇。
感染高峰下,一個農村養老院的冬天
出品:鳳凰網-在人間 Living

王桂清握着父親的手。圖:鳳凰網-在人間 Living
天色漸亮,暖氣鍋爐冒出清冷的白煙。護工拉開窗戶外面的白色窗帘,養老院的一天開始了——老人們有的躺在床上發冷,有的靠着暖氣片流淚,有的在咳嗽,手裡拿着羚羊清肺丸。
養老院位於河北省的山區,由農民夫婦閆春海和苗麗萍在2008年創辦。這些年來,養老院先後照顧過上百位老人,高峰時期住着46人,如今也有19人。
養老院里年紀最大的是王永慧,已經92歲。他身上披着一床大花棉被,靠在暖氣片上,無力地喘息着,後面牆上貼的一張2019年的年曆。他皺紋深重、長須花白,多年日晒風吹的臉上掛着條淚痕。“上不來氣兒。”他一連說了幾次。
養老院給王永慧的二女兒王桂清打電話,通知她父親病情嚴重,讓她把父親送醫院或接回家照顧。王桂清說,她和偏癱的丈夫都感染了新冠病毒,丈夫比較嚴重,家裡離不開人,只能第二天過來看望看望。
王桂清來了以後,王永慧的精神好了很多,整天和女兒聊天。然而,由於放心不下家裡偏癱的丈夫,桂清待了不到兩天,決定儘快回家去。一大早,桂清給父親洗了腳、剪了指甲,臨走前摩挲着父親的手告別。父親知道女兒要走,哭了。女兒伸手擦去父親的眼淚,在他耳邊說:“等路上通了公交車,就再過來陪你待幾天。等天暖和了,再接你回家住。”
說完,王桂清壓低聲音對旁邊的養老院長說:“這次能不能挺過去,就看上天的意思了。”
養老院里的老人,大多數是周邊地區的孤寡、殘障老人。他們多數人有低保,就以低保、五保收入作為住院費,每年約1800到3000元人民幣;沒有低保的少數,則獲院長夫婦免費收住。院長夫婦除了收住院費,就靠養牛、種地,以及接受社會捐助,來維持養老院營運開銷。
平常,養老院有院長夫婦、五名護工、一名鍋爐工、一名養牛工和兩名廚師。疫情爆發以來,大多數護工已經離開,目前只剩一位專職護工,還有兩位比較年輕的住院老人幫着一起幹活。
養老院經歷了一個難忘的冬天,目前已經度過感染高峰,可惜有四名老人離世,餘下的15人已經從感染中挺了過來。新年,王永慧站在灑滿陽光的院子里和人打招呼。上天留下了他。
國門前,一個緬甸女孩等待回家
出品:澎湃人物

國門沿街商戶基本關着。圖:陳燦傑
今年26歲的緬甸女孩阿芸(化名),自2014年去到中國雲南省瑞麗市打工。過去三年的疫情管控之下,她不僅沒能從口岸通關回國歸家,活動範圍更一再縮小到瑞麗市內。
阿芸夢到過在邊檢大廳排隊辦理入緬通行證的各種情景,身份證忘了帶、被臨時通知她所在區域已經不給辦證、被封控在小區且久久不獲發出通行證明、沒有趕上辦公時間的最後一個名額⋯⋯
她也夢到過三年沒回的家、過年的鞭炮聲、已經過世的奶奶,還有跟她感情很好的四叔。疫情期間,四叔因腦梗再也無法自由行走;阿芸給他買了康復器,本想年前帶給他,但回家的國門沒有開,甚至快遞也一直沒有更新。
阿芸只有三張證件——中緬通行證、暫住證,以及“胞波卡”,即緬籍人在中國的身份證明,可活動範圍僅限於雲南省德宏州。這些年來,她在“翡翠之城”當過美甲小工、翡翠客服、主播、倉管。疫情三年里,她幾份工作的老闆都接連離開瑞麗另尋生路,她卻被困在原地艱難度日。
1月26日,阿芸告訴《澎湃新聞》,緬甸已經恢復木姐-瑞麗口岸通關,但當時通關區域限制在緬甸木姐市南坎鎮、棒賽鎮等口岸邊境區域,她老家所在的臘戌鎮暫時沒有通關通知。
回家第五天,時間變得有點難熬
出品:人物

圖:視覺中國
今年春節,許多人三年來第一次回家過年,也有許多親人、朋友三年來第一次重聚。
拉丁(化名)記不清到底多少年沒回奶奶家了。聽媽媽說,奶奶之前對母親不好,對小時候的她也不好,所以多年沒有回去,她也沒覺得有什麼遺憾。
這次回去,奶奶第一次跟拉丁談起自己的生活。爺爺奶奶住的是“老人村”,年輕人都出門在外,村子平時冷清,各家蓋的房子都連不成排。他們除了喂餵羊、干點農活,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閑下來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們在這裡死了,可能也沒人知道。”奶奶這樣說。
在拉丁眼裡,爸爸不懂得考慮家裡人的感受,媽媽則控制欲比較強,家人之間一直缺乏溝通,使得她的心理一直處於很不健康的狀態——感覺缺愛,但又好像根本不懂得怎麼愛別人。這次回老家看到爺爺奶奶的生活狀態,也不知道怎麼才能把感情表達出來。
拉丁提議拍一張全家福,得到媽媽的回應卻是“不要管”。如果爺爺奶奶不來找她聊天,她也不知道怎麼去跟他們打開話匣子。她只能坐着,尷尬地玩手機;想追劇,老家信號也不好。她越來越覺得,時間變得有點難熬。
拉丁開始反思,她之前一直排斥所謂親情,覺得那是一種捆綁,直到這次回家,開始疑惑這種想法是不是有點自私,或許很多事情不是她以為的那樣。“我的想法開始有點變化,但還沒有一個具體的結果。年還沒過完,我還要在這裡待上幾天,再好好想一想。”
《人物》的這篇報道,整理了七個關於“久別重逢”的故事。時間與距離對親密關係構成前所未有的影響。長久的分別過後,人們享受着久別重逢的歡聚,也體悟着那些微妙的改變。人們得以用全新的眼光看待家人和朋友,重新理解家庭和關係,也有了新的機會去彌補之前錯過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