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21日下午,東航MU5735從昆明起飛,按照原計劃,飛機將抵達一千多公里外的廣州。但一個多小時後,這架飛機墜毀於廣西梧州藤縣莫埌村,機上132人全部遇難。
飛機的墜落一時成為各大媒體報道的熱點。南方周末《夢碎“翡翠航班”:MU5735墜落背後,瑞麗玉商的茫茫遷徙》發表於空難發生後的第七天(2022年3月28日)。在記者蘇有鵬的筆下,這是一趟“翡翠航班”,他關心乘坐這架飛機的常客——瑞麗玉石商人,以及他們流動的、遷徙的生活,試圖思考“在一次空難,一個個生命逝去的背後,這種流動的生活及變遷對於現代社會到底意味着什麼?”
在東航空難事件中,這篇報道並非最早發出,但反響依舊巨大。有讀者留言道“曾以為這場災難離我很遠,現在覺得離我那麼近,彷彿就是千萬個我們的真實寫照,我們不過都是為了生活奔波的普通人。”
進行災難報道時,記者如何找到合適的切入點?如何呈現災難之下關於“人的故事”,增加報道的深度及厚度?
本文首發於“深度訓練營”(微信公眾號:shengduxunlianying),全球深度報道網獲授權轉載。
以下內容整理自蘇有鵬口述。
採訪一個人通常分兩次
這條航線以前從瑞麗直達廣州,如今飛機從保山起飛,由昆明轉機後直接飛往廣東。編輯猜測飛機上有很多在瑞麗做珠寶生意的人,他們去廣東很可能是為了去廣東佛山的平洲做生意,於是提出了這個選題。她這樣推斷是因為中國很多玉石雖產自緬甸一帶,但在雲南或者廣東加工,而平洲又是廣東重要的玉石集散地。
我是雲南人,編輯覺得我對雲南相關的選題會更感興趣。而且我之前報過關於瑞麗的選題,那個選題當時做不了,在這裡可以側面提到一些。
有了初步的想法後,我和一個實習生前往平洲玉石市場。從我們報社五羊邨打車,一個多小時就可以到那裡。我之前寫過中國第一賭石案的稿子,認識了一些瑞麗市寶玉石協會裡比較厲害的人,所以先找到了他們。實習生則在商場里地毯式搜索,找雲南人開的檔口,直接去檔口裡和他們聊天。

蘇有鵬初到平洲玉石市場拍攝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找人聊天我採取的策略比較被動。在採訪玉石商人時我總是先和他們聊我比較了解的茶。聊着聊着他們發現我很懂茶,就願意把我當做圈子裡的人,主動和我說一些事情。
剛去採訪的時候,我會花超過一半的時間做觀察,看在雲南口味小吃店裡的人聊些什麼,觀察大街上瑞麗人集中的店鋪里老闆和店員的表情以及狀態。
採訪的持續時間並不長,我大概連續去平洲玉石市場採訪了兩三天。這種大的災難發生後,媒體的反應時間差不多就兩三天。
採訪一個人通常分兩次
採訪一個人我一般采兩次。第一次聊比較漫無目的,只是通過聊天摸清大概情況,有時甚至連採訪提綱都沒有。這個稿件採訪的第一天,通過介紹我認識了很多雲南商會的人。和他們聊天之後,我了解到很多人都只是聽說過 MU5735 上的乘客,並不真的認識,大部分都聊不出什麼。
當時我特別害怕聽到他們回答“我記得好像是這樣”。這樣的答案對我來說意味着不可靠,需要再找人驗證。如果沒有太多事實性的信息,我會着重去問這個事件對他情緒的影響。
第一輪採訪完,我對整體情況有了大概的把握:開始構思要寫幾個小標題,每個小標題對應什麼主題,需要哪些素材,哪些需要補充採訪。構思對我來說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如果是新手,我比較推薦一套方法論:社會研究里的“概念操作化”,就是把一個抽象的概念分拆成三、四個具體的概念,再把每一個具體概念分拆成不同素材。但在分拆過程中要注意“周延”,即分拆後的具體概念能不能把整個事情說清楚。
第二輪採訪會更有針對性。按照結構,只問對方稿子相關的內容,缺什麼補什麼。照這種模式操作,即使寫完稿子需要補采,也只是確認幾個細節,不會出現大段補採的情況。就聊天愉悅程度而言,第二次採訪肯定不如第一次,因為我問的問題會特別細緻,問題之間可能完全沒有邏輯關係,而且還會隨時打斷採訪對象。
但我覺得打斷沒什麼大不了。我不會把和採訪對象的關係預設為“利用”和“被用”,還是希望和他們做朋友,彼此之間建立一種信任感。
抽象一點來說,我覺得現在的社會充滿不確定性,“守望相助”是最珍貴的品質之一。當面對一些社會問題時,不能因為行動沒辦法改變現狀就不行動。行動的意義不在於行動本身能改變什麼,而在於行動的過程中,一群人之間的緊密連結。採訪對象本就沒有必要把自己的故事袒露給外人聽,他們願意接受採訪是一種信任。我在採訪時也會給他們足夠的信任。比如他們說的內容我都假定為真。當然,一些可能有爭議的東西,後續我還會去核實。
從這套方法論出發,打斷沒什麼大不了的。甚至有時候採訪對象說得不着邊際,自己都說不下去了,打斷也可以是一種幫助。
先平復情緒,再找我聊聊
我們當時也接觸到了一些遇難者家屬。其中一個父親,他帶兒子到雲南盈江體驗公盤拍賣會,當地因為疫情防控取消了開盤,他和兒子先後回廣州。結果兒子在飛機上遇難了。我們當時去到他家門口勸說他接受採訪,但他們一直把我們趕出來。
當時我的實習生覺得還要再爭取一下這家人的採訪,但是我就覺得算了。我看過肖一涼介寫的《「人物」報道筆下的侵擾悲痛問題》,那篇文章對我有影響。我覺得頻繁去打擾一個遇難者家屬,這個行為可能有某種道德瑕疵,我可能會被網暴。但就在我們放棄的第二天,我發現某家媒體採訪到了這家人。看稿子里呈現的信息,他們應該是打電話聊了十多分鐘。
還有一位經營首飾生意的遇難者家屬。我們找到了這位家屬的好朋友。他第一天知道飛機失事的事情後哭得死去活來,第二天一直在醉酒的狀態。後來我們和他取得了聯繫,但他覺得家屬不讓說,他也不好說什麼。
面對這些遇難者家屬,甚至面對很多熱點事件的當事人,我的態度都是一樣的:我會讓他們先平復情緒,願意說的時候可以主動聯繫我聊聊。很多時候,熱點新聞一出來,媒體就會馬上打電話找當事人。當事人會在毫無準備的狀態下說上十幾分鐘。為了速度,這些素材可能會被直接發出去。
我自己不太會用這一招。面對突發情況,我首先會去安慰他,告訴他可以等休息好之後再聊,不讓採訪打亂他的生活節奏。
不過,這一招並不成功,所以我很少做突發新聞。很多時候受訪者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可以說。可能在我等待的時候,他會不斷接到其它媒體的電話,不斷地去說。有時候其他媒體全都發稿了,我還是要等。我很多稍長一些的稿子都靠等,靠長久地陪在受訪者身邊。誠然這種方法很累,成功率也很低,但我覺得這樣做無愧於受訪者。
回到這篇稿件本身,還有一個重要的讓我不去過多打擾家屬的原因:這篇稿件講的並不是遇難者的故事,而是整個玉石行業的變動。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給普通人寫的是傳記,但當這個普通人變成遇難者時,我們寫的就是悼詞。遇難者故事已經有很多媒體做了,即使我強迫家屬們講出來,這個新的故事對公共價值的增益也十分有限。如果我判斷一個選題的公共價值大過不斷說服一個人的成本,那麼我一定會去做。
記者的“在地感”
案頭工作方面,我會看和雲南玉石交易相關的論文和書籍。這些東西對採訪的幫助並不大,但在寫作時可以提供多個看待問題的視角。比如文中提到,玉石交易是雲南人“流動的生計”。其實從古至今翡翠的價格就很不透明,在雲南和在廣東、北京、上海買同一塊玉石的價格完全不一樣。這就決定了這個行業是一個不斷遷徙、變動的行業。所以他們討生活離不開這條航線。

平洲玉石市場的店鋪。受訪者供圖
其實,我在做這篇稿件前就對這個行業有了解。我的愛好比較廣泛,在緬甸實習的時候,我總是去仰光市中心昂山市場,在那裡認識了很多做玉石生意的人,也知道一些木頭、翡翠的知識。
每去到一個地方,我都會提前了解一些那個地方的歷史文化,這有點像項飆所說的“在地感”,要對周遭的事情有一些了解。項飆提到的“附近的消失”,我覺得是比較嚴重的問題。
我本身是雲南人,本科在昆明,以前本科老師很喜歡強調“在地感”。並不是為了應付考試而學習某些知識,了解某些領域,而是不刻意地去了解這些知識,通過實踐自己琢磨事情的本質,才可能真正地對這個世界產生興趣。
我讀研時在成都,現在在廣州工作。廣州對我來說是一個氣候、飲食各方面都很陌生的地方。雲南人很喜歡說一個詞叫做“家鄉寶”,意思是覺得家裡面的東西都是最好的。我也是,並且有點極端,平時喝的牛奶,甚至喝的水都要從雲南買。
許多來自雲南這樣經濟欠發達地區的人,為了打工或者討生活,往外走。雲南玉石,雲南的茶也都不斷地往外輸送,這是一種流動的生活。這種流動的生活,對於我這樣很“家鄉寶”的人而言,雖然見識到了更廣闊的世界,但是多多少少還是更喜歡在故鄉的生活。人類學裡面有一個概念叫“文化震撼”,是指當我們去到異文化群體中時,對當地文化產生一種陌生感而出現的心理上的不適,我覺得我在大城市生活隨時都被“文化震撼”。
所以寫作的時候可能有思鄉情緒在裡面,有一些表達,可能本身沒有很情緒化,只是描述一些客觀的情況,但自己會很難過。當時我寫這個稿子,特別是寫導語的時候是邊寫邊哭,覺得雲南人真不容易,生活漂泊又遇上空難這樣悲慘的事情。
最後成稿捨棄了很多自我感動的話,我可能把雲南人寫得太顛沛流離,有些更加情緒化的文字用在新聞中不合適。
“慢新聞”的寫作
我花了五、六天的時間寫稿,在我寫作的過程中,編輯比較焦慮,她希望能夠寫得更快一點。
我的反應就是任她催我,我跟她說:“好的,馬上,在寫。”其實那幾天我一直在核查細節,其中一個核查關於“翡翠到底是什麼顏色”。我需要寫到翡翠在緬甸的儲藏,就專門去查緬甸翡翠礦的顏色。也許對於學界來說,翡翠在地下時到底是什麼顏色是一個常識性的問題,所以很多權威期刊上都沒有。所以我花了比較長的時間,終於翻到一篇緬甸人在中國留學時寫的碩士論文,那篇論文有四五十頁,介紹的是緬甸翡翠礦藏,論文中一個不起眼的地方說到了顏色。

平洲玉石市場某商場二樓翡翠櫃檯,瑞麗人主要聚集地。受訪者供圖
一開始我的搜索方法不對,有時候同樣的一個詞,在學術期刊上搜索,一篇論文都找不到,但是在百度上能搜到很多內容,因為學術界不使用這個詞。後面我直接以顏色加翡翠作為關鍵詞搜索,發現其實很多視頻都有介紹到埋在地下的翡翠是什麼狀態,什麼顏色,從遠古的哪個時期開始形成。
每次做這些核實工作都很累,我也在慢慢適應這樣的過程。所以在編輯催我的時候,我沒有辦法寫得很快,需要去看資料,核實這些細節。
另外,編輯希望能夠在頭七之前發出來,而我想頭七當天發就可以了,不用趕那麼快。像墜機這樣的重大災難,一般能保持3天的熱度,之後可能是第5天,第7天作為傳播的時間節點更合適,所以我覺得頭七是一個各方面意義上都比較好的時間點。
對我而言,熱點新聞最痛苦的是,所獲得的信息增量跟其他媒體比起來算不上增量,或者說所獲得的信息增量只夠寫100字,讓受眾多知道這100字的內容,好像沒什麼意義。我很難馬上去突破一個採訪對象,讓對方跟我說一些關鍵信息,有的時候我找人的速度也挺慢的,所以我沒能力做熱點新聞,在這方面我給自己找一個借口,認為自己是在做“慢新聞”。
南方周末並不是一個靠熱點起家的新聞機構,它靠的是深度報道,更接近於“慢新聞”這個概念。慢新聞的標準並不在於報道時效、篇幅長短和敘事結構,而在於對新聞事件的深入反思和對普遍價值的執著追求。
根據我們部門的定位,以及我對自己稿子的定位,我希望報道能啟發受眾進行某些思考。我上大學的時候還是看紙質報紙的,但是現在的學生很少堅持閱讀紙質報紙,閱讀方式已經改變,我常常想我們這種媒體的深度報道與自媒體的相比到底還有什麼競爭力?目前的答案是最好能啟發讀者進行某些複雜的思考,這種思考不是感嘆一下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而是要激發他們進行複雜思考的興趣。這可能才是深度報道應該達成的目標。
在這篇稿件上,我想思考的是,在一次空難,一個個生命逝去的背後,這種流動的生活及變遷對於現代社會到底意味着什麼?新聞作品空間有限,可用的素材也有限,我的思考可能很難表達。很多東西也不好表達,我也在嘗試把握尺度。不過,我不去設想必須讓讀者產生什麼思考,最好的狀態是讓每個讀者看到這篇稿件時都能產生不一樣的思考。
現在很多讀者時間有限,可能每天刷一刷手機,瀏覽信息很快。當我覺得這篇稿件能讓人產生複雜思考的時候,別人可能接收不到這個信號,只是把它當作一個很感人的故事看完了。但哪怕不能激發思考,如果讀者通過我的報道知道了翡翠在地下是什麼顏色,能學到一些東西,我覺得那就挺好的。
新聞相藝術品,締結想象的共同體
最開始我將稿子的標題定為“夢碎‘翡翠航班’”,“夢碎”兩個字節奏比較快,乾淨利落,會讓人產生關於愛情、夢想、求而不得等的想法。但是發布在南方周末APP時,編輯將它改為了“翡翠航班MU5735:疫情,生計和他們再也回不去的故鄉”,發布在微信公眾號的時候又完善成“夢碎‘翡翠航班’:MU5735墜落背後,瑞麗玉商的茫茫遷徙”。我的很多朋友都覺得微信公眾號發布的標題更加完整,那個時候沒有人提出MU5735這條航線叫做“翡翠航班”,如果只是寫“翡翠航班”的話,可能讀者並不知道這是關於什麼的故事。
有一個很久沒有跟我講話的人,在朋友圈轉發了這篇稿子,說他很感動。那一刻我覺得好像我們的關係又近了一點點。新聞本質上可能也是藝術的造物,當你和一個很久不聯繫或者完全陌生的人欣賞同一件新聞作品,達到某種價值觀的統一,或者都讀出某些韻味的時候,就像大家欣賞一段音樂時,突然間都覺得,“誒,某個音節的處理是特別巧妙的”。好像人和人之間有一種想象的連接就此建立起來。
如果把新聞當成一個藝術品的話,它其實能激起人們心中某些共通的東西。我覺得最好是讓大家結成安德森所說的“想象的共同體”。讓更多的人加入到這個共同體裡面,感受到快樂,也會讓我感到快樂。如果真的能做到這樣,我覺得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