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記者王雯清:如何從小切口寫出結構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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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切口切入,通過小人物的故事呈現出背後結構性的問題,是深度報道寫作常用的方法。正面連接記者王雯清去年9月的作品《100個空調工人死在這個夏天》從空調工人的意外死亡事件切入,寫出了這個行業存在的種種問題。在這篇文章中,王雯清分享了她尋找選題、採訪突破和思考寫作的過程。

本文首發於“深度訓練營”(微信公眾號:shengduxunlianying),由王雯清口述,陳湫林整理,全球深度報道網獲授權轉載。

空調工人:被忽視的藍領群體

去年8月有一段非常熱的時間,很多報道都寫有多少人得了病,因為各種原因無人知曉地死去。我們編輯部也在討論這個事情,想怎麼去寫一篇報道。選題會上有同事聊到最近聽的一期播客,內容是給藍領工人買保險,她聽完後感觸很深,就想能不能寫寫藍領工人?

編輯部討論以後發現,現在環境比較敏感,如果是操作藍領工人這麼大的群體,文章可能很難發出來,我們就想把內容聚焦到某一工種上,這樣就討論到空調工人,一個比較小範圍的群體。

那期播客請到了一位保險從業者,也是後來我稿子里的採訪對象。在播客里,他分享從事保險行業見證到的那些非常荒誕的死亡,包括一些可以改變但是沒有被改變的現狀。我覺得很有意思,就去找了他的社交平台,發現他分享了非常多關於工作的內容,寫了很多空調工人的死去,文字的氛圍讓人感覺他很憤怒又很無奈。編輯部一起看了他的內容,突然意識到大家沒有對這個群體真正了解過,對空調工人的身份一無所知。

編輯部討論的時候還出現了分歧。編輯認為羅列20個空調工人的死亡和各種死法的操作方式非常不嚴肅,是在潦草的對待死亡事件。但是以一種職業的,方式去寫空調工人,比如說工人的一天,離我們想要呈現的公共議題又非常遙遠。我們想寫的是,在這麼熱的夏天,空調工人死亡背後的結構性原因。

這個時候我們發現,從保險從業者的視角來寫非常有先天優勢。死亡是保險從業者每天要面臨的事實,這樣呈現不會有獵奇感,也不會讓讀者覺得在潦草對待死亡。同時保險從業者不僅接觸空調工人,還會接觸銷售網點、空調品牌售後從業者等等,能從一個比較大的維度看到空調工人所處的困境,也能夠掌握非常多的案例和數據。

正面連接記者王雯清

我先在北京聯繫播客上的那位採訪對象,想和他了解一下情況,主要想知道這個人的開放程度有多少。他是在南京,如果過去後感覺他不願意分享工作事情,這就比較難辦。在北京初采後發現他很願意去聊,他也覺得這些東西是應該被更多人看到。就這樣我過去南京和他見面。

在這中間我們還考慮到空調師傅的方面,編輯部認為這是必須要去採訪的。只是從保險業者的視角來寫,是以精英的視角單方向凝視一個群體,這對我來說不能下筆,讓他們發出自己的聲音才是恰當的操作方式。

所以我去南京有兩個任務,一是和保險從業者見面,聊更多更深的東西;二是找到空調工人,和他們一起安裝空調,一起體驗裝空調的環節存在多少漏洞。

保險業從業者:沒有人在嚴肅對待空調工人的死亡

寫空調工人,其實是在寫一個結構性的問題,一般來講這種事情電話採訪也可以,但我發現面對面坐在一起聊,更能加深彼此的信任,而且很多細節有助於判斷採訪對象的信息是真還是假。電話採訪對方很容易隨便誇大一個數字。和那位保險從業者見面,第二次聊的時候,他已經對電話採訪的內容做了修正。他帶了公司的內刊,內刊是保險公司的內部報道,採訪自己的員工,讓他們分享真實感受,內刊的主要讀者都是公司內部人員、空調師傅以及網點的人,價值觀是宣揚安全。這些資料對我後來核查信息,包括去了解更多人怎麼看待空調工人死亡這個事情都很有幫助。

和保險從業者聊天很順利,他和我講了網點老闆怎麼越過安監部門、躲過一系列的監察,用保險公司的錢賠償給空調師傅,這樣操作網點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一方面上面沒有人在管理,另一方面賠償可以通過保險公司進行,所以這件事情就變成了:所有責任都由別人承擔,所有人對空調工人的死都非常敷衍,包括空調師傅本人和他們家屬,他們拿了一筆賠償金就不能要求更多,他們又不知道怎麼用法律維護自己的權益,也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整個環節沒有任何一方在嚴肅對待空調工人死亡。

學徒:找一份能看見陽光的工作

找空調師傅對我來說有些困難,當時給網上能找到的北京空調師傅打電話,他們都會說,現在是旺季非常忙,沒時間接受採訪,也覺得沒必要,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採訪價值。

到了南京,我在抖音上搜“南京空調安裝”,搜到了很多視頻,隨機找了一些發私信,很幸運,有一位師傅回了我,他說願意帶我一天,體驗安裝工作。後來得知,這位師傅願意接受採訪,是他認為我是北京來的媒體工作者,能幫助他更好的拍攝抖音視頻。

這位空調師傅是一個小作坊的老闆,他還帶了兩三個學徒。我跟了他一天,從早上八點見面,一直裝到晚上六點去他們家吃飯,吃完飯大約十點。一天下來,在和他們相處的過程中,真實了解師傅是什麼樣的人,他怎麼樣工作,包括他對未來生活的想象,這些鮮活的東西很打動我。這一天對我來說非常重要,讓我清楚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個群體,不止從公共議題、公共性上面去考慮,更是想呈現這樣一群人他們的死亡被忽視的現狀。

我們是開麵包車去不同的地方裝空調,小學徒開車,師傅坐後排,我坐副駕駛。下午兩點多吃完飯,我們開去另一個地方裝空調,這個時間麵包車擋風玻璃被陽光直射,明晃晃的,非常刺眼,人在那個環境下會不由自主地犯困。這個我記得很深,因為我就睡著了,醒了後看到小徒弟還很精神的在開車。

後來有機會和他聊天,他說之前在家裡做美髮,開了一兩年理髮店,不想繼續的原因是從早到晚在理髮店見不到太陽。他說自己住在二樓,早上起來就在一樓工作,生活一直都在房間里,他要找一個能看見陽光、能在戶外的工作。為此他去試了很多,包括刷油漆、去衝下水道,在這麼多工作中,裝空調最輕最適合他,能讓他去不同人的家裡面,接觸不同的客戶。和空調工人相處會覺得他們是如此鮮活,這樣一群人像我家裡的叔叔,總覺得自己和他們有情感上的連接,對於寫作者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動力。

寫作中比較困難的是需要有一個轉換的過程,要去理解困境是如何構成的,包括怎麼讓空調工人作為人物,而不是作為輔助的工具人出現在稿子中。但總體來說,這篇稿子還是比較順利地寫出來、發出來了。空調工人背後有一個非常強烈的公共議題,寫這種稿子或者出現這類選題的時候我有非常強烈的動力,不會在中途懷疑為什麼要寫,它們能堅定我寫作的信念。

跨越從採訪到寫作之間的理解

我到正面連接寫的第一篇稿子是《副總裁與漸凍症:一個只相信奮鬥的人》,這篇稿我操作了小半年時間。因為在寫一個人,所以稿子沒有那麼強的公共性。我寫他是很好奇中年男人怎麼看待奮鬥這件事,這點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當時我畢業沒多久,想知道如果一個人選擇奮鬥他應該怎麼活。我以這樣的動力去寫這篇稿,跟採訪對象蔡磊林林總總待了一個月,是一種觀察式的採訪。這篇稿是個人驅動的,所以寫作對我來說很困難,到中間就容易沒氣,像一個貨車開動到中間發現沒油了。我發現自己不能真正理解比我年長20多歲的男性,也不能理解一個在互聯網公司任職的男性他到底想什麼,對他來說重要的是什麼。

特稿寫作經常會講到幾點,寫好一篇故事要怎麼去理解這個主人公,要不要對主人公下判斷,下多大程度的判斷。我發現在寫這篇稿時,我沒法那麼快的理解這個人,另外我沒有那個信念去給他下判斷,這就導致稿子操作時間非常久。後來通過一些二手學習或者和一些在大廠里工作的男性聊天,慢慢我覺得可能理解這個人了,能夠比較貼近這個人去想他關心的事情,這篇稿子才寫完。這中間我花了小半年的時間跨越從採訪到寫作之間理解的問題。

蔡磊表達能力很平,他會覺得什麼事都無所謂,是個非常理性的採訪對象,採訪中很難抓住精彩的句子,也很難知道他的心理活動。對這一類採訪對象最好的方式是天天跟着他、觀察他。比如說他見到比他位置更高的人,是什麼反應,遇到比他位置更低的人,又是怎麼態度,這一類反應對我來說都很有意思,天天跟着他能拿到很多類似素材,又能和他更熟悉,有時候聊開了,他就願意講一些心裡話。

《互聯網公司推送簡史,製造 1000 億種關心或垃圾》《100個空調工人死在這個夏天》這兩篇,理解他們是有一個現成的結構,不需要對這個世界裡的某個人下非常重的判斷。比如說做推送的人是不是不道德,或者說這個從業者他應該以什麼態度工作,你不需要做判斷,只要寫這個事情就好。寫完後又有非常強烈的動力,知道是寫公共性的議題,大家都關心,大家都認為你應該寫。這些原因放在一起,對我來說是好寫的選題。

而京東副總裁蔡磊很難寫,他是一個非常靜態的人。寫一個人物的時候,如果這個人物有非常多的動作,他在動作中不斷轉變,有自己的人物弧光,這樣的故事就很好寫。但現在我自己接觸到的主人公,其實具備這種元素或者說他們願意敞開到這種程度的非常少。就會導致寫人物故事,既難成為商業電影那樣的類型故事,又難成為帶着強烈公共性、很多人天然會關心的故事,它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問答環節

Q:觀察式採訪在實施的時候有什麼技巧嗎,這個過程中如何把握提問題的時機,以及可以着重觀察人物的什麼?

A:曾經有段時間我認為自己不是一個會採訪的人,後來發現採訪好像還可以,就是觀察很重要。有位編輯教了個笨辦法。我當時去寫山東臨沂,編輯讓我寫採訪日記,類似於每天把自己最想說的話,或者是做了什麼給記下來,這個對於後來寫稿的時候去回憶感受很有幫助。

至於怎麼去理解一個人,更重要的還是要去多看。我覺得作家、小說家,他們對人物的理解非常厲害!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喜歡的作家,願意去看他、研究他是怎麼去寫一個人、寫一個人的內心、一個人的反應,能收穫很多。

我最開始時會學很多人,因為不知道怎麼去寫一個人、怎麼去觀察一個人,觀察有的時候是本能,但小說看多了之後,有一些潛意識能知道,在那個當下主人公做這樣的動作,有什麼含義。

導演編劇去講角色,對於記者去理解一個人也很有幫助。導演還有編劇,他們去寫人物小傳,去講他們是怎麼樣認為這個角色成立的,他們要怎麼樣去讓這個角色演繹,這對於一個記者去觀察人物也是很重要的。

Q:有老師建議用講故事的方式去描述採訪對象的故事,講故事要怎麼去寫?

A:編輯們教我兩個方法,一是要足夠理解這個故事,當你足夠理解而不只是把素材堆砌上去的時候,就會有和別人不一樣的視角。二是多看小說或講故事類的作品,中國的很多特稿寫的很好,一些記者還是把講故事當作一門手藝在做的,他們的寫作方式可以去研究研究。

我大學的時候很喜歡拆特稿結構和語言,發現一些作者有自己的寫作方式,他們的語言很獨特。看的時候會思考這個故事如果是你來寫要怎麼寫,這樣就知道第一段開頭是哪個人物開始寫的,後面怎麼去轉化視角的。

我推薦一本書叫《故事》,作者是個美國作家,他主要講商業電影裡面怎麼去講故事。還有中國作家王安憶的《小說家的十三堂課》、《哈佛非虛構寫作課》,畢飛宇的《小說課》這些講寫作的書都很重要,可以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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