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灾难与创伤事件发生后的二十四小时,对于新闻记者而言,不论是在专业层面或是个人层面,都是一个充满挑战与机遇的契机。记者在截稿压力下收集事证、撰写报道的心理及生理压力,在涉及创伤事件时会加剧,特别是当有大量的受害者死亡或受重伤时更是如此 (即使只有一位受害者,也可能很难报道)。
如果受害者人数众多时,创伤事件的现场极有可能是一团混乱。对于到底发生什么事,每个人的说法可能都不一样,很难找到适当的人采访,而且还要跟别家媒体竞争、抢先播出新闻,这些都会造成报道重大创伤事件的压力。
间接性创伤(secondary trauma) 的影响,也可能会对记者造成伤害(间接性创伤,指的是第三者因为接触经历重大创伤的受害者,继而产生共鸣,也感受到重大创伤事件的压力)。达特中心开始研究创伤事件对于记者的影响之后,就有很多受访记者表示自己有这样的情况。
这个单元是达特中心所准备的一系列自学课程的第四单元,前面三个单元为「新闻与创伤」( 第一单元)、「报道恐怖主义」( 第二单元)、及「摄影与创伤」( 第三单元)。建议在进行这个单元之前,先完成前面三个单元,虽然第四单元也可以是一个独立课程,概述创伤新闻事件发生后的二十四小时内,新闻记者可能会面临的事情、议题与应对策略。当然,据事件情况和涉及人物的不同,遭遇情况的细节和独特经验也会不同。第一部份描述一些真实的创伤新闻事件,并分析一些创伤事件发生的二十四小时内出现的新闻报道。
(一)现场
在科罗拉多州利特顿市(Littleton, Colorado) 内,发生了美国史上最可怕的校园枪击事件。当时多家新闻媒体注意到警用无线电频道上频繁的通话次数,开始怀疑出了什么大事。谣传发生了枪击事件,但一开始没有人知道伤亡的程度。
记者们开始想办法前往哥伦拜高中(Columbine High School),也就是据传枪击事件发生的现场。没多久他们意识到事态严重,并感受到要取得正确消息是非常困难的,因为紧急应变小组、学校主管、新闻媒体、学生家长、好奇的路人及其它人全都涌到现场。许多人可能还记得最早来自利特顿市(Littleton) 的几则新闻报道,这些报道都错估只有二十五位学生被枪杀身亡。这代表即使是官方资料来源(如警方或者其它政府发言人),在一片慌张与混乱的时候,都可能提供错误的资讯给新闻媒体。
制作人Meg Moritz 拍摄了一部由达特中心赞助、片名為《报道哥伦拜》(Covering Columbine) 的纪录片,片长57分钟的影片中,他检视了此枪击事件对新闻记者、学生、家人与其他人所造成的影响。此事件不但对幸存下来的学生、其家人与社区成员而言,是一次可怕的经验,对于报道该新闻的记者同样造成重大创伤,尤其是那些住在哥伦拜社区的新闻记者。
在纪录片中,记者们谈到报道那则枪击新闻在个人及专业上的困难。一位记者说道:「当时有数以千计的人回到家痛哭,而我是其中之一。」另一位记者则在枪击事件的现场直播时崩溃,同样为人父母的他说道,看到现场那些受害者家长真的非常令人难受。有些摄影师跟照片编辑则说,有些照片实在太可怕了,他们最后选择不用,因为画面实在太血腥,而且对于受害者的家属来说可能不忍卒睹。因此他们选择了一些可以说明这件悲剧、但又不至于触发悲痛的照片。记者们也谈到收集正确事实的重要性,尤其是在考量到当地社区需求的情况下。一位记者回忆并说到,在枪击事件发生后她的报道动机是「那些家长需要资讯」。
不是所有采访哥伦拜枪击事件的记者都会用符合道德及善解人意的方式来报道,尤其是那些跟当地社区没什么太大关系的记者。
当新闻界不惜任何代价来抢新闻时,的确会犯下因为忠于专业而造成的错误(professional transgression),例如:报道错误的资讯;当地居民在事件过后不久,感觉自己被新闻媒体骚扰、纠缠;有时候还会使用不道德的方法取得消息。当这些糟糕的新闻手法出现时,受害的却是所有新闻记者。没多久,可以感觉到整个哥伦拜社区对于「新闻媒体」都抱持敌对的态度,很多人只希望媒体放过他们。
然而,Moritz的纪录片显示,也有记者用良好的方法来报道。当地媒体在枪击事件过后的伤痛日子里,的确有某种程度的反省及善解人意,虽然在各大主流媒体抢先报道的热潮中没有引起太大注意。
发生在科罗拉多州利特顿市(Littleton, Colorado) 的枪击案件,只是需要记者前往犯罪现场、收集资讯报道的重大创伤新闻事件案例之一。不幸地是,这是过去十多年来,一连串校园枪击事件的其中之一,而校园枪击事件只不过是许多迅速引起当地及全国媒体注意的重大创伤事件的一种。
记者与责任编辑会以各种方式找出即时新闻。有时是接到目击证人的电话,有时是看到某家电视台最先播出的新闻快报,或者听到广播电台的报道,例如挟持人质或枪击事件等。有时候记者只是刚好在发生意外事件的现场,比如发生攻击或其它暴力行為。指派任务的编辑常会窃听警用通讯器的通话内容,从中判断是否有重大危机发生。
不管记者透过什么方式去找出重大的创伤新闻,如果事态够严重,他们就必须到事发现场。
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 记者Rick Bragg 在2000 年為「Nieman Reports」写了一篇文章,谈到他是怎么把说故事的技巧应用到即时新闻撰稿上。1995 年,Bragg 在奥克拉荷马市炸弹事件发生后不久即抵达现场。在满目疮痍的情况下,他只有两个钟头来撰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Bragg在文章中写到,「当我坐在笔电前时,我没有时间去咬文嚼字,我只能深入自己的内心,将我所看到的悲伤以及讽刺的情况表达出来。」
透过那种悲伤与讽刺,他写出令人难以忘怀又内容丰富的文章,Bragg 因而成名。以下是他的导言:
「奥克拉荷马市——在满天尘灰与群众愤怒稍稍平息前,冷飕飕的雨开始下到那曾经是一栋办公大楼、现在却成满目疮痍的瓦砾残堆上,也下到周围的警察、消防队员及医疗人员肩上。」
Bragg 接着说出一则他当时在奥克拉荷马市所观察到的故事,谈到了救难人员是如何不熟悉如此大规模的严重灾难。Bragg 访问了一位当时为头部重伤的男孩进行手术的医疗人员,并写出那个人的震惊与愤怒。之后在分析整个撰写过程时,Bragg 又写道:「我甚至不知道把那个人的震惊与愤怒不加修饰地写出来是否恰当,但我已尽力做到最好。我发现画面、细节、以及那种可怕的阴沉顏色,就跟计算死伤人数一样,都是报道这种硬性新闻的一部份。」
正当丹佛市(Denver) 的陪审团在决定炸弹事件的元凶之一Timothy McVeigh的命运时,待在奥克拉荷马市的Bragg正在撰写另外一则新闻。他还记得在旅馆房间等待陪审团判决的时刻:「对于报道即时新闻,我实在不容易感到震撼,我已经报道即时新闻超过半辈子了。但是当时我却很紧张,因為那则新闻所代表的意义重大,这是关于一个男子摧毁了整个城市、许多生命的故事。我写的新闻必须要延伸至那层意义,否则就是失败;但是我也不想写得太过头,把一个已经很戏剧化的事件搞得更戏剧化,这就像是在一张已经严重毁容的脸上再戴上一个可怕的面具一样。」
其它秘诀:
- 预期出现「聚集」的情形,许多人会用步行、汽车或其它交通工具快速抵达现场。这些人员与物资进出现场的情况可能会造成现场的混乱。
- 预期会有「资讯爆炸」的情形,因为关于该事件的各种消息到处流通,加上各方媒体与科技的汇集、累积,造成资讯过量。
- 预期现场会有许多跟重大创伤事件没有直接关系的民众来「看热闹」。这可能会让原本重大创伤事件所造成的混乱更加严重。
- 通常现场会成立紧急应变中心,以行政制度来管控现场群众、媒体以及搜救工作、架设路障避免非紧急应变人员进入打扰,并指定一名媒体中心的发言人来应对媒体。记者必须尽快找出这个人。
- 在灾难现场,通常会有某些团体在场(如红十字会等NGO团体),这些团体可能会提供资料,或成为有意与媒体沟通之受害者的支持力量,这都有助于采访工作。
- 预期现场可能会管控媒体的进出,以及要应付官方或非官方提出限制媒体报道内容的要求。
- 受害者对于重大创伤事件的反应方式可能有很多种。他们可能表现震惊、变得过度亢奋、情绪激动、处于否认整个事实的阶段中,也可能将事情处理得比较好。最重要的是,不要对任何人的状况有先入为主的看法。访谈时要多观察细节,并更加善解人意。
- 善用他人的支持, 让受访者在回溯恐怖经验时重新取得平衡(Respect the other person’s efforts to regain balance after a horrible experience):「如果情况允许,给予受访者足够的支持。你可以建议受访者邀请他的朋友、邻居或亲戚在场,这会使受访者安心,并使你们的谈话更顺利。」
- 注意你的谈话:「在访问过程中,你的话语承载了许多重量。它可能让受害者从中寻得承诺、过度期待你可以做到的事,以及假设你愿意同时担任朋友与报道者的角色。采访态度和说的第一个字,即能让受访者决定他是否可以相信你,以及真诚程度。第一印象很可能决定了你是否能再次采访这个人。」
- 为接下来的采访作好准备:「采访的第一个问题可以得到两种讯息。第一种是受访者对事件发生状况的了解程度、细节,这可帮助你抓住『发生了什麼事?』 第二种讯息,则可在谈话时观察到,包括受访者的谈话能力跟谈话意愿。」
- 解释基本规则:「说明你为何在这?你期待写出怎样的故事?什么时候会刊登或播出?为什么你们的谈话很重要?不要承诺你不能保证的事,因为你记录下的评论,不见得会刊出或播出。」
- 与受访者分享主控权:「一个遭受打击的人,会需要、甚至感激能让他决定某些采访情况。例如:他想站着还是坐着?他想离开还是待在灾难现场?在采访中,他是否有想要陪同在场的人?」
- 预见情绪性的反应:「精神科医生Frank Ochberg 表示,当幸存者在采访中哭泣时,不全然表示不愿意继续受访。或许有传达、沟通上的困难,但他们常常想要说他们的故事。打断谈话可能会让受访者感觉不被尊重、剥夺说明的机会。记住,如果你认为这个采访让受访者不快,或错误地解读受访者想要停止,而单方地中止采访,那么,你可能二度伤害受访者。」
- 倾听:「好的倾听者不但需要听到、理解受访者说的话,更要注意到手势、脸部表情、情绪以及身体语言。全盘考量受访者的立场,并记住、理解受访者所听到、看到的。」
- 和受访者一起回顾你刚刚所得的资讯:「你必须整理得到的信息,与受访者确认你可能想要引用的词句,或编排取得的照片,接着继续访问或对其它资讯再作确认。」
- 全面考虑你所看到、听到的讯息:「你刚刚结束的采访并不是一项例行公事而已。与你谈话的人,刚经历了这辈子最难受的经验之一。这样的访问能够改变许多记者对谈话对象的预设。相较于大部分的新闻访问,这种访谈存在更多信任、伤害与责任的问题。想想这类采访的特殊性,这也是少数能让你反思的时刻。」
(二)人
为《基督科学箴言报》(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 写稿的记者William A. Babcock,回想起华尔街日报记者Daniel Pearl(深度君注:着名的”丹尼尔·珀尔新闻勇气正直奖”所纪念的那位记者)被恐怖份子挟持杀害的悲剧,当时Pearl 在华尔街日报的上司要求新闻部的同事,尊重Pearl 家人的隐私,使他们可以在不公开的情况下哀恸。
Babcock 写道,他知道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是什么样的感觉,因为当他担任社会福利人员的亲哥哥在一九六七年于纽约被杀害时,他跟他的家人就必须一再地应付媒体不断打来的电话。「一天早上⋯」Babcock 记得,「在我接到第五通打来问我感受如何的电话时,我发现自己对着话筒尖叫了起来,并问那位记者:那你认为我的感觉是怎样呢?」
但是多年之后,投身担任记者的他却发现,自己也得找出那些被谋杀的受害者家属,询问他们的感受、引述他们的用词并拍照。
Babcock 写道,那些积极抢新闻的记者,当他们自己变成了其他记者报道的主角时,往往就会有不同的看法。「在舞台下打聚光灯是一回事」,Babcock 写道,「但是当那个聚光灯是打在你自己身上时,就完全不是那一回事了。」
在重大事件发生现场,会有受害者、来到现场的受害者亲朋好友,以及好奇的旁观者,其中有些人是非常重要的目击证人,有些人则是非常希望能够在媒体上曝光,但却没什么实质的资讯可以提供。即使用意良好,目击证人偶尔也会提供错误的资讯。交叉对比和确认证人的说词,可以让记者避免报道错误。
在现场同时可能还有消防人员、警察、急救人员,以及来自如美国联邦调查局、联邦烟酒武器管制局的工作人员,了解事件的性质。如果发生坠机事件,往往在场的还有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以及联邦航空管理局派来的人,还可能会有航空业的专家(如波音飞机公司)与其他相关人员(如民航局、飞航安全委员会等)。当发生大规模的灾害及民众流离失所时,救难署、红十字会及其它组织(国家灾害防救委员会、消防局、官方紧急救援队等)都会抵达现场,帮助协调整合救灾工作。所有跟这些组织有关的人员都是可能的消息来源,但是通常他们都会指派某些特定人士专门应付媒体采访。这些发言人是资讯网络的重要中心。
不管是民选或中央指派的政府高层官员,出现在重大灾难现场是常有的事。对于救难人员与受害者家属而言,虽然政府高层前往灾区视察,可能会发挥一些支持的力量,但也可能阻碍后勤物流进入灾区,或让救灾人员分心,阻碍救灾工作,导致了之前提及的「聚集」现象。
有些人虽然没有出现在事件现场,但却有可能是记者想要采访的对象,例如:受害者家属、朋友、现在或以前的同学或老师、邻居、同事等等,记者同样希望能够采访到跟行凶者有关的人。但在跟这些人联络时,要相当谨慎小心。
可能会有些家属一直到媒体跟他们联络后,或者听到或看到媒体报道后,才知道自己挚爱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对于可能接受访谈的对象而言,家人死亡或严重受伤这个消息本身,就足以造成重大创伤了。
由于受伤的幸存者会被送到医院,医院往往变成另外一个媒体查探消息的地方。对于希望得到有关幸存者消息的记者而言,医院是一项特别的挑战。家属与医疗人员不容易被接近,而且我们也绝对不鼓励,记者在没有适当的人引导或是适当的措施之前,应该避免干扰他们的心情与工作职责,记者不能贸然进入接近这些人。
在这些重重的限制下,医院发言人可能是一个搜集新闻消息的重要「伙伴」。
西雅图港景医疗中心(Seattle’s Harborview Medical Center)是附近四个州唯一一家能够承接重大创伤病患的一级医院(编者按:台湾经由检伤分类决定要将病患立即转送到合适的创伤中心接受治疗,例如:医学中心、区域医院及地区医院)。它的前任媒体公关Larry Zalin,担任一些重大即时新闻事件中的主要发言人已有十年经验。他应对平面与电视新闻记者的经验丰富,在此,他提供了一些秘诀给那些负责联络医院、查询幸存者或受害者家属消息的新闻专业人员。
达特中心:医院发言人的角色为何?在重大创伤新闻事件发生后的二十四小时,发言人与新闻记者的工作有何相关?
Zalin:任何大医院里,都会有一位执勤的发言人,在任何涉及医院的重大新闻事件后,负责回答记者的问题。这个人如果不是全职的内勤公关人员(在一般上班时间工作),就是在夜间及周末值班的护理长。发言人扮演的角色是记者与受伤病人、家属及医院人员之间的桥梁。
记者一般会按以下顺序来追问资讯:姓名、年龄、健康状况、受伤程度、预测接下来的情况。然后就是要求访问病人或家属,有时候记者也会采访医生。
发言人在回应这些要求时须遵照某些规则。健康状况以及受伤程度是一定可以提供的资料;至于姓名与年龄,尽管可以提供年龄,但是除非已通知法定的最近血亲,否则不可提供姓名资料;未成年人的姓名也不能公布(永远都不能)。病人受伤的程度如果严重到足以上新闻的话,在事件发生后二十四小时内,通常是无法接受采访的。至于家属就不一定了,不过当家属在医院时,记者须透过发言人跟他们联络;如果记者是在医院外面与家属联络的话,就看家属愿不愿意了。
对于记者来说,最重要的观念就是,虽然有截稿日期,但是在事件发生后二十四小时内,不一定可以找到他们想要的一切答案。任何有职业道德的发言人都会尽他所能地帮助记者。但是,认定哪些是可以帮助的、哪些是不能帮助的十分重要。(当然更不用讨论,把麦克风递到一些儿女刚被枪击的父母面前,到底恰不恰当。)
达特中心:您能不能提供一些跟医院发言人建立良好、有效关系的秘诀给记者?对于记者跟您互动的方式,有哪些是您喜欢的?哪些是您不喜欢的?
Zalin:给予发言人尊敬与谅解的记者,比起那些想要透过胁迫发言抢到新闻的记者,最后都会得到较多的内幕消息;且后者往往会造成问题,例如:听到护士告诉我,有个记者在没有征求同意的情况下就进到病人病房,使病人或家属非常难过的时候,我没办法感到高兴。我了解记者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他们的需要是什么,而我也知道跟他们建立良好关系对医院有益。当然,如果合作的记者是一些比较了解我所扮演角色的人,那更容易了。我喜欢的状况是:记者在接近我的时候,清楚知道有很多人都想要得到资讯,而我会试着对所有记者一视同仁;了解到我会尽可能地帮助他们;也认知到有些资料是不能对外公开的;问是无妨,但当我无法告诉你,这个驾驶员是否有喝酒、或者那个孩子是否滥用药物时,也不要心怀不悦。我不喜欢的状况是:一心一意想要抢到新闻的记者(想打败其它报社或电视台)为此毫不留情地逼迫医院员工、病人与家属。
达特中心:若记者想要访问经历重大创伤事件后仍然待在医院的受害者或其家属,您可以提供什么建议?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进行这项工作,不仅不会伤害到那些受到重大创伤的人,反而可以给予协助呢?
Zalin:一旦访谈敲定(意指医生说病人的情况已经稳定,可以接受采访,而病人也同意接受采访),我会试着告诉记者在走进病房之前需要知道的事情。大多数根据这个规则所进行的访谈都进行的相当不错。记者应该(而且通常都会) 对病人表示出善解人意,有一点点移情作用也没什么不好(如: 我知道自己儿子住院的时候,我有怎样的感受)。访谈同时,我也会待在病房里帮助访谈顺利进行;我记得有一次,有两位平面媒体记者径自走进一位青少年的病房中,询问他是在喝了几分醉的情形下酒驾出车祸,导致一位朋友死亡。
达特中心:很多人都假定记者侵犯到受害者的隐私。有没有受害者或其家属可能想要跟记者谈谈的案例?
Zalin:受害者与其家属确实会因几个原因想要和记者谈谈。他们可能想要行凶者知道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行凶者可能仍然在逃,因此家属可能会呼吁,如果有人得知其下落请报警,好逮捕行凶者到案。大致上,这些访谈都是跟那些已在恢复当中的受害者;但是对于那些还未恢复的受害者而言,我很少促成访谈,在发生事情后,他们待在医院的短暂期间内安排这种访谈,实在过于仓促。
达特中心:依据您的经验,身为一个医院发言人,最困难的地方为何?
Zalin:我偏向保护病人及家属,但我也试图记住记者也是在做好自己的工作。有些医院员工对记者心怀偏见,因此我在他们与记者之间简直是如履薄冰。因为不论何时我都得支持每一个人,这永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不该低估医院发言人、或者任何组织发言人的角色。事实上这些人是能提供资讯的专家,因为他们在其个别所属组织里的人脉最广。一旦时机适当,他们就可以提供你消息来源、文件记录、背景资料、事发经过、以及许多可以有助于改善记者报道的资讯与服务。就许多方面而言,他们也可以被视为是另一种「守门人」,为自己所能透露给记者的资讯把关。不管你喜不喜欢,发言人与记者有一种共生的关系,有时候可能成果非凡,有时候却令人挫折不已。在最理想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彼此帮助,报道出一则最可能正确、公平及平衡的新闻故事。
(三)新闻故事
以下提出一些新闻,都是发生重大创伤事件后所撰写的。透过阅读本篇文章,可了解在一件重大灾难发生后,记者撰写新闻稿的心路历程。
- 飞机坠毁无人生还
一架喷射客机在纽约附近坠毁,机上260 名乘客全数罹难,并至少波及地面上六人身亡。该坠机事件是在恐怖分子劫机冲撞双子星大厦后两个月所发生,所以播报此新闻是很重要的,更能加强飞行安全的迫切性和重要性。接受采访的目击证人当中,有些人当时是在被飞机坠毁所掉落的残骸打中的屋子或车子里。一位当时正在海滩上遛狗后要散步回家的女性Eileen Dolan说:「天哪,那真的很可怕,到处都是火,飞机里窜出许多火焰,不久就掉下来了」。
商业喷射客机在洛克威公园附近坠毁,机上260 名乘客全数罹难
By Beth Holland, Newsday( 美国纽约新闻日报)
2001 年11 月12 日
阅读整篇报道 (http://www.newsday.com/ny-main13.story)
- 鹰架倒塌,表姊妹当场死亡
当时有一家人正在车上等候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突然有鹰架从摩天轮上掉到一对表姊妹的车顶上,母亲受伤,两人则当场死亡。两位记者访问受害者家属与目击证人后,撰写此则新闻报道,详细描述这对年轻、也是最好朋友的表姊妹。目击证人Elycce Hanna 说:「那个开车的年轻女孩,微笑地对我做出手势要我先过,然后我就过马路了。」几分钟后,鹰架就倒塌,砸中她们的车子。
她们感情很好,就像亲姊妹
By Sean D. Hamil and Tom McCann(芝加哥论坛报)
2002 年3 月11 日
阅读整篇报道 (http://www.chicagotribune.com/news/chi-0203110197mar11.story)
- 店家老板在住家附近被杀害
一位店家老板在自家店遭抢劫的过程中被射杀身亡。他在这里开店仅四年,邻近地区的孩子们都很喜欢此家店的老板Solomon Sacks,称他是「球鞋达人」。警察在追捕枪击要犯时,附近邻居提供了死者深入的身家背景资料,以协助警方调查。此枪击案是附近十年内第四起有店家或社区首长遇害的事件。
「球鞋达人」与抢匪对峙过程中遭到射杀
By William Bunch
阅读整篇报道 (http://www.philly.com/mld/dailynews/2848742.htm)
- 车子失控撞护栏,小学生惨死
一辆失控汽车冲撞路旁护栏,撞到正在校外等候回家的两名六岁与七岁的女童。一名女童当场死亡,另一名则在送医后不治。许多学生及到校接送孩子的家长目睹整桩意外的发生。记者采访的目击证人中,包括一名身故女童的父亲。而警方表示大家持续关心意外发生地区,接送儿童的交通拥挤情况。令人鼻酸的细节包括描述其中一名女童「留着一头黑色短发,圆鼓鼓的双颊,喜欢煮炒蛋跟读书。」
汽车失控冲撞学校路旁护栏造成两名女童身亡
By Daniel Yi, David Haldane and Kimi Yoshino
阅读整篇报道(http://www.latimes.com/news/printedition/front/la-000018473mar13.story?coll=la%252)
(四)受害者的应对策略
重大创伤事件发生后的二十四个小时,对于每个相关人士——受害者、家属、救难人员、医疗人员与其他人而言,可能是一段充满高度心理压力的过程。但是在前述这些人中,我们往往遗漏了记者,然而,唯有记者对于整件悲剧的据实报道,才使得不在场的人能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该事件对于社会所(以及将来会持续)造成的影响如何。
有人说记者是社会的「眼睛和耳朵」。要扮演好这个角色,可能会对一个人的身心健康造成严重的影响。有许多的前辈经验和越来越多的实证研究显示,记者就跟其他第一线救难人员一样,在现场遭受到重大的情绪压力,比较可能因此受到影响。
如果他们的工作涉及长时间报道重大创伤事件,记者就需要知道这有可能让你倦怠,或遭受间接性创伤压力(secondary traumatic stress)、同情压力(compassion stress)、同情心疲劳(compassion fatigue),以及替代性创伤(vicarious traumatization)。( 对于这些影响的详细探讨,请参考第一单元第三部份「为何是创伤压力」)
如何报道冲突地区新闻需要用一整个独立的单元来说明,因为记者在冲突地区会承受持续的高度压力,需要大家特别注意。对于曾经担任过战地通讯记者,或者那些曾被指派到总是有冲突威胁地区的记者,他们的回忆文章非常有用。
目前一直没有针对目击(有时甚至是亲身经历)这种高度暴力,可能对记者造成的短期及长期影响进行深入研究,但是已经有人开始注意到了。之后的单元将会谈到更多有关报道冲突地区暴力的影响。
对于在重大事件发生后的二十四个小时为抢新闻而产生压力的记者,我们在此提供一些有所助益的诀窍,这是根据压力管理/降低的文献记载,以及过去曾报道过重大创伤事件的记者经验谈而来。这些建议并不是要让你用来取代专业的临床治疗,而是希望能够透过这种非正式的探讨,让你知道可以做些什么,以便在那些压力危及身心健康之前,先行管理或减低其症状。
心理压力并不总是有害的。有时候它甚至可以拯救你的生命,或是提高、改善你的表现。《为什么斑马不会得胃溃疡?》(Why Zebras Don’t Get Ulcers)(1998) 一书的作者Robert M. Sapolsky,针对压力及压力反应写了一本相当厚的书。他写到当紧急状况发生时,身体的压力反应会把身体许多消耗能源的功能减少( 如消化、成长、繁殖等),好让身体可以快速动员能源,集中对付紧急状况以求生存。疼痛可能因此没那么痛,但是你的感官知觉会变得更为敏锐。这些就是可以帮助人类与动物进入「战争或逃跑」模式的反应。就短期来看,压力反应是身体针对威胁或者危险的应对方式。
不过,Sapolsky 也提出警告,当造成压力的来源是长期、或者慢性的时候,压力反应也可能会造成伤害。你可能会变得精疲力竭、疲惫不堪,因而罹患与高度慢性压力有关的疾病。
Sapolsky 写到,「压力增加了罹患疾病的风险,如果你本来就有这种疾病,压力则可能会使对抗此疾病的防御系统变弱。」很显然地,应该避免长期或慢性压力。
报道重大创伤事件后的二十四个小时内,记者可能需要花点时间自我评估目前所承受的压力程度。当一个人被危机以及搜集新闻资料的要求搞得团团转时,很容易就会忽略压力的征兆。喊声「暂停」,开始收集自己生理与心理的资讯是自我照顾的重要部份,尤其是你自己身体的生理回馈反应(biofeedback)的资料。
压力专家已经找到一些常见的压力症状,如果记者能够花点时间「倾听」自己身体所说的话,他们应该可以发现自己是否具备这些症状。国际危机事件压力基金会(TheInternational Critical Incident Stress Foundation)在其网站上提供了一个征兆与症状的清单,希望能够透过一些方法来预防及减缓让人无法正常生活的压力。该网站网址为 (http://www.icisf.org)。
压力的征兆与症状是按类别来分的。其清单如下:
身体
畏寒 / 口渴 / 疲倦 / 恶心 / 昏厥 / 抽搐 / 呕吐 / 头晕 / 虚弱 / 头痛 / 磨牙 / 胸口疼痛 / 血压增高 / 心跳加速 / 肌肉颤抖 / 休克症状 / 视力模糊 / 呼吸困难 / 盗汗 / 其他
认知
困惑 / 恶梦 / 多疑 / 不确定感 / 过份警觉 / 侵入性影像 / 归咎他人 / 集中度差 / 无法解决问题 / 抽象思考技巧差 / 注意力不佳&决策失准 / 记忆混乱 / 辨别物体有困难 / 警觉性改变 / 察觉力改变 / 其它
情绪
恐惧 / 罪恶感 / 悲伤 / 恐慌 / 否认 / 焦虑 / 坐立不安 / 易怒 / 沮丧 / 强烈愤怒 / 疑惧 / 情感冲击 / 情绪爆发 / 感觉无法招架 / 无法控制情绪 / 不当情绪 / 其他
行为
退缩 / 反社会行为 / 无法休息 / 持续来回踱步 / 反覆无常的动作 / 社交行为改变 / 说话形态改变 / 胃口改变 / 对于环境过份警觉 / 饮酒量增加 / 日常沟通型态改变 / 其它
* 发生任一种的症状,都可能表示需要接受医生的评估。如果存疑的话,请咨询医生。
减缓压力
国际危机事件压力基金会(ICISF) 也推荐几种减缓上述这些压力症状的方法:
在起初的二十四到四十八个小时内,随时抽空做适当的身体运动,并偶尔放松,可以减轻一些身体的不良反应。
如果你是情绪易受影响的人,可尝试规划工作时间,使自己保持忙碌。你是正常人,因此会有正常反应——不要把自己贴上「疯子」的标签。
与他人说话——说话是最具疗效的药。
要小心不要因服药或喝酒过量来麻痹自己的痛苦;事情已经够复杂了,你不需要再惹上药物滥用的麻烦。
向外求援—大家都很关心你。
尽可能维持正常的计划时间表。
花点时间跟其他人相处。
跟同事分享感受,并询问他们感觉如何,尽可能地帮助你的同事。
允许自己觉得现在的自己糟透了,跟别人分享感受。
写日记,在那些失眠的夜晚写出感受。
做一些让你心情觉得愉快的事情。
了解你身旁的人也都在承受压力。
不要做出任何重大的人生改变。
对日常生活的细节,尽可能做出越多决定越好,让你有一种掌控自己生命的感觉,比如说如果有人问你想要吃什么,即使你不太确定自己想吃什么,也要做出决定,回答他们你想吃什么。
大量休息。
重新浮现那些想法、梦境或倒叙片段是正常的—不要试图抗拒它们—它们会随着时间慢慢减少,并变得相对不那么痛苦。
营养均衡的饮食与规律的三餐(即使你不想吃也一样)。
(五)家属的应付策略
记者在灾难发生后二十四小时内以及之后,应该也要留意是否罹患急性压力疾患(acute stress disorder)。若想得知更多关于重大创伤压力对记者所产生的影响,请上美国国家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s)为记者所提供的网站(http://www.ptsd.va.gov/about/press-room/journalists-ptsd.asp)。
前奥克拉荷马人报(The Daily Oklahoman)特派记者及前达特中心研究伙伴Penny Owen,为达特中心的网站写了一篇文章《管理记忆:透过一个身处现场的记者视角》(Managing the Memories: Through the Eyes of a Reporter Who’s Been There)。Owen 是当年报道Alfred P. Murrah联邦大楼炸弹事件的主要记者之一,她反思在爆炸发生后的经历,并利用她的亲身经验,提供给报道双子星世贸大楼恐怖攻击事件的记者一些忠告:
「报道911 攻击事件的记者都完成了了不起的工作,但是我很确定,即使有些人现在还没感受到,但将来也会感受到这事件带来的余波。对此,我的建议是,在那些记者还没厌倦谈论这件事之前就找他们谈谈。我最后悔的就是,一直等到事情告一段落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当一切都冷静下来时,每个人都已经厌倦了炸弹案( 奥克拉荷马事件),再也不想提到那事,此后我一直觉得很寂寞。同时,在报道这些棘手的新闻空档,要花点时间宠爱自己:去按摩、请一天假去购物,不管做什么事都好。任何可以解除压力的方法即使很诡异,只要有效就好。
Sapolsky 列出会让压力来源变得更难应付的五件事,那就是:
失去控制、失去预测能力、失去发泄挫折压力的管道、失去支持的来源以及产生感觉事情会越来越糟的想法。
另一方面,如果觉得自己还有掌控权、预测力、拥有发泄挫折压力的管道、有提供支持的来源以及感觉事情会越来越好的想法,这些都能减缓压力造成的破坏性影响(当然不是每个人对造成压力的来源都会产生一样的反应,例如人格特质和过去经验等因素,都会影响一个人的压力反应)。希望本自学单元可以帮助记者,让他们觉得能够稍微掌控与工作相关的压力—也就是说,还是有些方法是他们可以用来减缓压力反应的。
预期在悲剧现场会看到什么情景,对于预测能力是有帮助的。不论使用多少字句都无法使一个人对某种即将面临的创伤事件做好万全准备,但有准备总比毫无准备来得好。记者也可以透过确保自己发洩挫折压力的管道,为自己做好面对重大创伤事件的准备,如同Sapolsky 所建议的:「搥打出气包、跑步、在自己的嗜好中找到慰藉」。
同样重要的是心情放松与影像训练(visualization,编按:又称为imagery,影像训练是指在没有实际肌肉活动的情况下,在脑海中重演一些感受过的动作和形象) 对于减压也有帮助。他写道,「我们的大脑甚至能够透过想象这些影像,而从中获得一些缓解⋯」,这是一个学习冥想、影像训练、太极、瑜伽、及其它可使人平静的运动的好原因。发展朋友与家人的支持网络以及乐观态度,都可以帮助减轻压力的负面影响。报道灾难发生后二十四小时内的新闻,将会耗掉记者大量的心理与身体能量。依据事件本质不同,记者本身可能会在灾难发生后二十四小时内,经历一些可能导致后来心理与生理问题的事件。
本自学单元的目的不是要作为诊断心理疾病的临床手册。而是要让大家察觉到可能的危险征兆,并建议一些方法以事先避免或减轻压力症状的逐步加剧。如果问题严重到似乎需要专业治疗时,请立刻就医或者咨询相关专业人士。
References Cited
- Babcock, William A. “Grieving in the Media Spotlight.”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 (February 25, 2002), p. 11.
- Bragg, Rick. “Weaving Storytelling Into Breaking News.” Nieman Reports (Fall 2000), Volume 54, No. 3, pp. 29-30.
- Coté, William and Simpson, Roger. Covering Violence: A Guide to Ethical Reporting About Victims & Traum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0.
- International Critical Incident Stress Foundation
- http://www.icisf.org
- National Center for PTSD
- http://www.ncptsd.org
- Salpolsky, Robert M. Why Zebras Don’t Get Ulcers: An Updated Guide to Stress, Stress-Related Diseases, and Coping. New York: W.H. Freeman and Co., 1998.
References for Further Reading
- Don’t Sweat the Small Stuff – and It’s All Small Stuff (1997) by Richard Carlson.
- Stress: Living and Working in a Changing World (1999) by George Manning, Kent Curtis, Steve McMillen.
- The Unofficial Guide to Managing Stress (2000) by Pat Goudey.
- The Complete Idiot’s Guide to Managing Stress (1989) by Jeffrey P. Davidson, Jeff Davidson and Robin S. Sharma.
- Stress Management for Dummies (1999) by Allen Elkin.
达特新闻与创伤中心(Dart Center for Journalism & Trauma),总部位于华盛顿大学(编按:2009年起设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是为对新闻和创伤研究有兴趣的学生、教育人士、记者及新闻群体组织提供的资源中心及课程开发者。达特中心认可并鼓励对灾难受害者的杰出报道,并与国际创伤压力研究学会共同合作,就创伤问题组织培训记者。
授权自|达特新闻与创伤中心
作者|Elana Newman 及Chris Bull
编译|台湾政治大学广播电视学系副教授 许琼文
台湾政治大学传播学院 创伤与新闻研究团队
修订|香港大学新闻与传媒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