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深度君之前分享过的《新闻界网红Buzzfeed:我们也做调查报道,而且还不错》的文章吗?(戳标题即可查看)以视频和轻松内容著称的Buzzfeed做了不少优质调查报道,包括揭露网球赌球丑闻的调查,美国外劳项目中不公平待遇的报道等,让人们意识到:深度报道也可以在新媒体获得一席之地。
深度君经授权转载刺猬公社与BuzzFeed深度调查部主编Mark Schoofs的对话,看Buzzfeed如何看待深度报道与新媒体运营的结合、调查记者专业品质等(标题和开头有删改)。大家还可参考ProPublica的经验《ProPublica:做数字时代的深度报道,建立模式是关键》。
BuzzFeed深度调查部成立之后第一年重要报道汇总
对话Mark Schoof
调查报道可以存在于任何一类媒体
(原采访以英文进行,为方便阅读,以下为译为中文后的采访实录)
C=刺猬公社
M=Mark Schoofs(BuzzFeed深度调查部主编)
C:在加入BuzzFeed之前,你有丰富的在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等等非常知名的传统媒体工作的经历,那么当时为什么愿意加入BuzzFeed这样一个以“轻新闻”甚至是“搞笑新闻”而闻名的新媒体做深度调查部的主编呢?
M:嗯,其实在加入BuzzFeed时,我正在ProPublica(美国一个关注公众利益的调查性数字媒体)做编辑,我很满意自己的那份工作,因此并没有找工作的打算。其实当时,我连BuzzFeed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知道消息之后打算去和他们见面也纯粹是想去了解了解这个我从来都没听说过的新媒体,长长见识。
那时候的BuzzFeed还没有现在做得这么大、这么全面,而且发布的严肃意义上的新闻报道很少很少。但从他们当时拿给我看的几篇此前发表过的深度报道来看,质量非常高,我能真切地感觉到他们正在往这个方向所做的努力和尝试、以及他们构建深度调查部这个想法的前景——就像那句谚语说的,“一堆石块在多数人只是一堆石块,但在有些人看来却是一座宏伟的教堂”,对吧。(笑)
于是,我愈发意识到这对我来说将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可以从零开始组建一个全新的深度调查报道团队,而且BuzzFeed作为一个很大的网络媒体平台,也完全可以提供充足的资源支持。我当时就觉得,如果自己拒绝了这个机会,之后一定会后悔的。于是,我就不顾一切地加入了——而事实也证明,这是我这辈子所做过的最棒的一份工作,没有之一。
BuzzFeed深度调查部主编Mark Schoofs
C:对于你来说,在BuzzFeed做深度调查报道和之前在传统媒体有什么不同吗?
M:我要对你这个问题本身提出强烈抗议,强!烈!抗!议!我认为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首先,我认为其实在调查报道这一块,BuzzFeed本质上其实还是一个最最传统的媒体。我们做些什么呢?两点:一,去发掘一个尚且不为人知的真实故事;二,想办法以震撼心灵的方式去呈现它。如果你去看一看我们发布的调查报道,你会发现它其实并没有特别地酷炫,甚至还没《纽约时报》的文章里包含的网络元素多。我们的目标是在质量上保持最好,然后在形式上保持简洁,因为如果插入太多花哨的元素,在手机上的体验就会受到影响,而这是万万不可的。
所以说,我真的觉得我们是很“传统”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做的还是一样的事——发现故事,寻找信源,采访,查证,分析数据和信息……这无关你在哪儿,你在什么机构,调查报道的实质一直都是这样。
C:在中国,媒体界内有一种说法是深度调查报道只有在传统媒体才能更好地生存,因为传统媒体掌握着更优质的资源和更专业的记者,更能保证报道的质量。就我推测,你不同意这种观点?
M:你猜得对,这我绝对不能同意。什么人才能称得上是一个“专业”的记者?我不知道在这件事情的认知上中美之间有没有什么文化上的差异——毕竟你知道的,美国人的想法都比较奇葩(笑)——但至少在我看来,专业的记者就是任何一个认真采访、查证,然后坐下来认真写字的人。你的名声和影响力是你所写文章的高质量而日积月累来的,你可以是个写博客的,也可以是个自由撰稿人,只要你的作品准确、公正,那你就是一个专业的记者,这无关你的学历,也无关你到底是在传统媒体还是数字媒体工作。
C:你认为对于深度调查报道部门来说,未来主要的承载媒体是哪些?
M:从理论上来讲,深度调查报道可以存在于任何一类媒体,只要报道的质量能够保证,记者足够专业。但从现实的角度出发,主要可能是三类:一类是老牌优秀的传统媒体,一类是关注公众利益的非盈利组织,例如ProPublica,还有一类就是像BuzzFeed这样的网络新媒体。
不过,对于新媒体来说,深度调查部将只能作为其发展版图的一部分,而非全部。因为优秀的调查报道当然可以为媒体带来知名度和可信度,并由此带来盈利,但总体上来看,调查报道依然存在生产周期长、成本大回报低,甚至还有可能因为报道而面临打官司的危险,因此新媒体必须同时要有其他内容的生产帮助盈利,然后才可以从中拨出一部分来为调查报道提供充足的资金和资源支持。
手机让阅读长篇更流畅
深度报道读者并未减少
C:现在手机改变了我们的阅读习惯,很多人直接从Facebook或者WeChat上面看新闻,不少媒体也试图把文章写得更加短小简洁,以适应手机上的呈现。对此,你怎么看?你觉得追求简短、多图、小标题化是未来新闻呈现的一种正确的方向吗?
M:事实上我认为对于深度调查报道来说,智能手机的普及反而是一件好事。首先,你可以只用一只手拿着手机,用同一只手的大拇指操控阅读节奏,它的整个体验非常舒服自然,也会让你在看文章的时候特别流畅。这其实是更方便人们阅读叙述性的文章了,换句话说,一篇深度稿子可能在手机上阅读地更流畅而且舒服了。
虽然我也觉得偶尔用一些加小标题的总结性的短文,或者是短视频等等作为深度稿件的引子发布在Facebook之类的平台是个不错的传播手段,因为它更能帮助你去发现和接触你的潜在用户。
但毫无疑问,现在的人们还是愿意认真阅读一篇长篇的优质深度稿的。比如,我们前不久刚发表的揭露世界顶级网球组织操纵比赛的内幕深度调查,就收获了远超过100万的阅读数,但那篇文章并不短,应该说是,非常的长,它基本算是我们写过的最长的稿子之一了,但乐意去阅读的人依然很多。
更重要的是,即使我们在故事的开头对整件事做出了精炼的概括性的描述,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去看了后面细细展开的故事性的描写和叙述,我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不仅有不少人专门来跟我们讲他们对于后面的叙述的想法,通过后台数据,我们也可以看得到人们阅读到了整篇文章的大致哪个位置。
而我们的读者的阅读来源,80%都是手机——然而我其实并不相信真的能有20%的人会真的用电脑看,我估计他们恰好在电脑看到了文章于是想发送链到手机上留作以后再看吧。所以,我认为智能手机其实是给长篇深度调查报道打了一针强心剂的。人们现在会在手机上看一百多页的电子书,所以只要他们对深度感兴趣,他们当然能方便地在手机上看一篇几千字的调查报道。你难道不这样觉得吗?
C:嗯,可能确实如此。但现在在中国,很多媒体人感到由于新媒体的冲击和传统媒体的日渐衰落,调查报道的读者减少了,甚至很多此前从事深度调查报道的记者们也担心调查报道越来越难做,纷纷转行……在美国是否也有这种情况?在你看来,美国的调查报道读者是减少了,还是没有很大变化?
M:我手里没有现成的统计数据,但我的感觉是,现在在美国,调查报道的读者群不是在缩水,而是在增长。尤其是现在,美国正值总统大选的疯狂时期,人们极度渴求信息——不仅仅是关于希拉里·克林顿、唐纳德·特朗普、泰德·克鲁兹还有伯尼·桑德斯这些总统候选者的资讯,还包括他们在竞选中提到的社会问题的相关信息。
事实上美国人都很清楚总统大选并非绝对公平,掌握大把钞票的人所能攫取到的有利资源是普通人远远无法比拟的,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更是非常想搞清楚这中间的逻辑。
再比如,最近因为警察误杀黑人平民的一些列事件,“Black Lifes Matters”(“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成为美国人关注的焦点之一。这时候,调查报道所能做的就绝不仅是加入到观点性的论战中,而是通过严肃可靠的报道和分析,厘清问题形成的原因,帮助人们了解所在城市和美国政府会如何处理这些非常重要的司法不公问题。
所以,我认为调查报道的读者从来都没有减少,更确切地说,正是现在这个时代,我们正极度需要这些真正严谨的深度调查新闻人,来向受众呈现社会事件中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和逻辑,对于受众来说,这些客观深度的报道甚至比媒体人观点性的评论更为重要。
虽然客观地来讲我对中国了解甚少,我只去过中国一次,因此不敢依仗自己的无知妄加评论,但在至少从需求上来看,我不信中国会与美国有太大的不同——虽然我们可能有着不同的文化和社会风俗,但作为人类,我们对于自己都是对复杂的事物充满好奇心的,难道不是吗?这就是调查报道之所以存在的根源啊。
C:此前BuzzFeed以搞笑和网络热门轻新闻为主,用户阅读喜好可能比较垂直。这些用户会与深度调查板块的用户有较大重合吗?现在深度调查板块的读者主要是怎样的人群?
M:肯定是有所重合的。总体上来看,我们的读者比其他媒体的调查报道读者偏年轻,同时女性也比男性偏多,中年男性也占了不低的比例。但是,这个问题还是不能一概而论,因为我们发表的调查文章涉及非常不同的话题和领域,因此不同的调查报道可能完全吸引来的是不同的人群。以我们之前发表过的两篇报道为例:其中一篇揭露了某网球组织操纵比赛结果的内幕,其读者也可能多是那些原本就对网球运动比较关注的人;而另外一篇则揭露了美国最大的一家商业性的家庭寄养中介公司为了盈利,将孤儿交付给有犯罪前科或虐童倾向的家庭寄养的情况,这就可能带来于上一篇完全不同的读者群体。
C:既然如此,有没有想过通过精准定位某个读者群体的方式推广个别稿件?
M:我们会这么做,但其实大多不是出于商业推广的目的,而是专门去向那些对现状有改变能力的人进行推荐。我们一贯的做法是,如果我们的某篇调查所揭露社会问题可以通过新的法律的建立或完善得到解决,我们就一定会尽一切办法——不管是通过直接打电话还是发邮件还是通过社交网站联系的方式——把我们的文章推荐给当地所有相关的立法委员。我们不会要求他们做什么,但至少要确保他们了解我们调查的结果,这样就更有可能对当下的社会问题做出改善。
(*刺猬君按:事实上,刚刚Mark提到的那两篇关于网球组织内幕和家庭寄养中介公司的不负责行为,分别推动了网球界对反腐项目的独立评估体系的建立以及美国参议院对家庭寄养制度实施情况的进一步调查)
BuzzFeed深度调查部对于网球组织内幕交易的报道,与BBC合作发表
优秀的调查记者
大胆敲门,细心求证
C: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能成为一名好的深度调查报道记者?
M:你首先要有一个发现不当行为或者说是负面问题的嗅觉,因为调查新闻永远不是去夸一个人有多么多么的好,而是去指出错误,揭露问题。同时,你还要一定能坚持公平公正的职业操守,要专注于严谨公平地求证。
我们团队的记者写文章都要遵守一条规矩,我们称其作“No Surprises”(“无诧异”)准则。这个“no surprises”,指的是被报道者在看到我们所发表的调查报道后,不会对任何我们在文中所提到的信息感到诧异——而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我们想要报道关于某人的贪污行为,我们就一定会在写文章之前通过各种方式联系到这位当事人,向他说明我们将要撰写的稿件以及我们计划写入文章里的关于他的任何事实或信息,以给他最后一次阐述自己一方事实或观点的辩驳机会。
只有这样,在文章发表前让多方知情,并且不无视任何一方的意见或阐释,我们之后才可以在报道中举出多方言论或证据展现真伪。也只有这样,我们的报道才能做到公平公正、可信可靠。我描述得还清楚吗?
C:也就是说一名好的调查报道记者,不仅要有发现问题的热情,还必须要有一个开放的思想和心态,客观平等地对待每一位被报道者,接受一切真相或事实的可能性?
M:没错,一定要有一个开放的心态,有浓烈好奇心的同时,必须还要有真诚的求证欲。不管从目前你所掌握的信息来看,被报道者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或是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你都要把它当做是一个理论性的假设,而你所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去验证这个假设的真伪——并在采访和调查同时,时刻相信这个假设随时有被新的证据或信息推翻的可能性。当然,一旦你在充分的调查之后确信自己已经掌握了充足的证据来证明整件事,你又必须要有足够的勇气把它讲出来而毫不畏惧。
C:最后一个问题。你对于最近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的电影“Spotlight”(《聚焦》)怎么看?人们说这部电影是献给调查记者们的礼物。
M:我简直太!爱!这部电影了。(认真笃定脸)至少它没有落入传统好莱坞电影的俗套——你看,那女记者最后也没有跟男记者堕入爱河呢!
C:(笑)那么你认为这部电影真实地反映了调查报道记者们的日常工作状态吗?
M:是的,影片虽然描述的是记者对于神职人员性侵儿童一事的调查报道,但却把中心放在了记者们一路披荆斩棘的经历而非性侵事件本身上,所以我说这是一部关于深度调查报道的电影。
我还记得当那个男记者知道自己能拿到文件的时候,激动地飞奔去法庭那一幕……那种感觉真的太……真的是是每一个调查报道记者都切身经历过的体验。又或者是,当那个女记者终于敲开了神父的门后,神父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哦是的,我性侵了那些孩子们”时,女记者的那种难以置信的惊诧——这也是能让一位调查记者感同身受的经历。
很多时候,采访对象会向我们坦白很多他们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的话,他们的坦然有时候真的会令我们根本连想不敢想。对于一个记者来说,最糟糕、最最糟糕的想法就是:“我还是别给那人打电话了,他肯定不会接受采访的”。你怎么知道不会?在调查报道中,万事皆有可能。
还有一个,就是记者们一次次地翻有着神父和教区信息的教会名录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把涉案神父一个一个鉴别出来的方法——这也是在调查报道中经常会有的体验,往往是一开始在寻找某一样东西,但在进行极度深入的调查和全方位的掌握后,你对资料的烂熟于心能够能够为你打开一条发现证据的新的渠道,一种你从未想到过的渠道。这些细节,都是调查新闻记者们在实际工作过程中会遇到的最大的共鸣。
采写/郭雅楠
深度网编辑/周炜乐
原文来源:刺猬公社
采访原文:《调查报道记者们,这仍是我们的黄金时代|独家对话BuzzFeed深度调查部主编》
采访手记:《约访BuzzFeed调查报道主编:一场越洋对话始末|前传 & 后记》